我蜷了蜷手指。
蹲在面前的少年笑起來清風朗月一般,意氣又瀟灑。
他將桃子放在我的手心裡,語氣像是調侃。
「诶,不哭了。這樣才對嘛。」
我垂頭打量著那枚桃子,揉了揉眼睛。
可是這棵野桃樹,怎麼會結出水蜜桃啊?
……
後來坐在野桃樹下發呆的,從我一個人,變成了我和燕燃兩個人。
他和我說起關山明月,吹徹曠原的野風,古戰場的鐵馬冰河。
他說他叫燕燃,是年前剛從西北回來的小將軍。
難怪。
我心道。
宮中皆知,十四公主天生不祥,克死生母,為帝不喜。
也就隻有燕燃這種不知道情況的人,才會來冷宮找晦氣。
所以在他問我名字的時候。
我拿著樹枝,誠實地在地上一筆一畫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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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玥。」
他輕輕念:「玥,神珠也。好名字。」
沒有想象中的厭惡和嫌棄,他轉頭看我,眼中笑意盈盈。
「公主的名字很好聽。」
我一時沒能料到他會是這個反應,喉頭發緊,又抬手和他比劃。
——我是天煞孤星,你不怕我麼?
燕燃疑惑地挑起眉:「我為什麼要怕你?我不信鬼神。」
這下輪到我怔住了。
「再說了,我命硬,你克不死我。」
他促狹地朝我眨眨眼:「所以,別怕啊。」
8
【唉,宿主,你小時候好慘啊。】
【要是我早點上線就好了,還能在冷宮裡陪你說說話。】
【不過宿主——你和燕燃怎麼還有這一段往事啊?】
大夢一場,我坐在床上出神。
系統讀取了我的夢境,好奇地追問。
【這樣看來,你們這是青梅竹馬啊!怎麼後來變成那樣了?】
怎麼……變成後面那樣了?
「我——」
聲音卻哽在半路。
我垂下眼睫。
系統沉默了。
它像是不知道說什麼,幹巴巴地安慰我。
【沒、沒關系的宿主!】
【你現在的攻略對象就是他嘛,快和他重修舊好!】
我揉了揉額角,盯著窗外發呆。
庭中草木生發,我驀然想起那棵冷宮的野桃樹。
不知道它現在如何了?
9
半月後,宮宴。
我自覺地坐在角落裡,隻等開完宴就開溜。
身側,卻突然有人落座。
「十四妹妹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聽說你病了好些天,可還好了?」
我垂下眼睫:「都好,謝過皇姐。」
那人不明所以地笑了聲。
「京中人人都知,十四公主愛慕裴家公子。」
「可惜死纏爛打三年,裴公子正眼都不屑給你一個。」
「十四,皇姐早就告訴過你,人貴有自知之明。」
「如今落得這個地步,是你該著的。隻是損了皇家顏面,你萬死難辭其咎。」
我恍然反應過來。
大概是這些日子我閉門不出,不再纏著裴雪重。
傳出了我求愛不得慘遭拒絕的流言。
【宿主,你這個姐姐陰陽怪氣說的什麼話!】
【你不是把白玉佩帶來了嗎?】
【快!在還給裴雪重之前,先給她見見世面!】
相比已經氣炸了的系統,我倒是平靜。
「知慕少艾,乃人之常情。我不覺得自己丟人。」
「倒是二皇姐,心中愛慕裴公子,卻怯懦不敢言。」
我無所謂地笑了笑:「反來嘲弄我,才是丟人。」
「蕭玥!你!」
我被擾得心煩,正欲起身。
卻被她一把扯住了袖子,「你什麼意思?說明白!」
「我什麼意思,皇姐心中清楚。」
京中貴女,大概沒人沒思慕過裴雪重。
端方君子,本朝年紀最輕的大理寺少卿,是多少閨閣女兒的夢中人。
那清冷矜貴的模樣,世無其二。
相比起我大張旗鼓地撩裴雪重,我這個二皇姐蕭珂倒是隱晦得多。
我曾偶然見到過她豢養的面首——
長相除了特別像裴雪重,沒別的特色了。
我起身欲走,突然聽見她冷笑了聲。
「是,我就是愛慕裴雪重,怎麼了?」
「但是蕭玥,你這個克死生母的掃把星,憑什麼靠近他?!」
蕭珂冷冷道:「裴公子這種人,不是你可以肖想的。」
我點點頭:「你說得對。」
沒想到我這樣痛快地承認了,蕭珂一時愣住。
我渾然不覺,繼續道:「我與裴公子雲泥之別,如今自知不配,羞愧難言。」
身後,卻突然響起一道清冷的聲音。
「原是這樣嗎?」
我猝不及防,猛然轉身。
才發現身後不知何時,已經圍了一圈看熱鬧的王孫公子。
裴雪重就站在我身後三步,眼神淡淡,不知道已經聽了多久。
下一句,讓本來就騷動的人群炸開了鍋。
他說:「殿下要退我的婚,是這個緣由?」
無形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射來。
我攏在袖下的手僵住了。
「我……」
我訥訥,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裴雪重垂眼看我。
「殿下,失禮。」
話是這麼說,他失禮的動作卻一點都不含糊。
他握住了我藏在袖下的左手手腕,然後不容抗拒地,撩開了袖擺。
那隻緊緊攥著白玉佩的手,就這樣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中。
一片寂靜裡,響起倒抽涼氣的聲音。
「那不是……裴家祖傳的定親玉佩嗎?」
「怎麼會出現在十四公主手上?」
「裴大人剛剛說,被退婚?」
「嘶——」
裴雪重輕聲問:「公主喜歡它嗎?」
羊脂白玉觸手生溫,緊緊貼著掌心。
我卻感覺到一種難以承受的痛苦。
迎著裴雪重的目光,我抿了抿唇,不答反問:「裴大人喜歡我嗎?」
「我的心意,和大人是一樣的。」
10
不待裴雪重回答,我幾乎是落荒而逃。
或許是前不久做的那個夢的緣故。
等我回過神來,已經走到了昔日居住的冷宮。
那顆野桃樹上結了果子,滿滿當當墜在枝頭。
我看得眼饞,「蹭蹭」爬上樹去摘。
淡粉淺黃的野桃,我拿起隨意在衣袖上擦了擦。
我一口咬下去,酸得臉都要皺起來了。
「嘶,好難——」
好難吃!
樹下,驀然傳來一聲輕笑。
我迅速調整了表情,話音一轉。
「好難拒絕這麼美味的桃子!」
我滿臉真誠地看向樹下的燕燃,給他丟了一個野桃。
他利落地接了桃,似笑非笑:「這麼好吃,我還是留給公主吧。」
「使不得使不得!」
我語重心長:「這可是好東西,我隻給你一個人,燕燃。」
燕燃轉著桃的手一頓,「那我便收下了。」
嘿嘿。
小樣,酸不死你。
我正美滋滋地想著,心中得意。
一時沒坐穩,手腳徒勞地蹬了兩下,徑直掉下了樹。
「嗷——」
隻來得及嚎這麼一嗓子,急速下落的失重感就讓我眼前空白。
然後,風聲靜止,被搖落的桃葉哗哗落了一身。
視線裡,是紅衣的一角。
我跌進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燕燃垂眼看我,抬手摘去我發間的桃葉。
語調悠悠,帶著絲微不可察的笑意。
「公主,可要當心。」
我盯著他看了半天,從懷裡掏出方手帕給他。
燕燃挑眉:「怎麼,定情手帕?」
「公主莫不是要以身相許?」
「若是讓裴雪重知道,他不得將小爺關進大理寺獄千刀萬——」
我眼神復雜,開口打斷他。
「不是,把你的鼻血擦擦。」
11
那晚回到公主府,老管家瞥著花廳的方向,欲言又止。
我心中一沉,揮退了下人,獨自進了門。
珠簾卷起半掛,花廳裡隻點了一盞燈。
有個人影獨自坐在案前,衣裳還是宮宴上的那身。
我站在幾步之外,聞見了一絲淡淡的酒氣。
昏暗中,那人似乎有所感,抬眼看來。
——裴雪重在看我。
這個認知一出,我腳下頓時走不動路。
兩廂無言,倒是性子從來疏冷的裴雪重先開口了。
「殿下。」
他輕輕喚了這一聲,話音莫名頓了下。
「為何一直看我,不說話?」
我別開臉,客套道:「是裴大人醉了。」
裴雪重眨了一下眼,模樣看起來竟有些困惑。
他撐著額頭:「好罷,是我醉了。」
當朝四品大員跑到公主府發酒瘋,這怎麼看怎麼怪異。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正要喚管家去裴府喊人。
裴雪重突然傾身,將我推在了案上。
後腰硌在桌案邊緣,我蹙眉。
「疼。」
裴雪重的動作一頓。
他遲疑地抬手,拇指擦過我的臉頰。
我這才發現,自己眼尾悄然湿成一片。
「莫哭了,殿下。」
在他松開了對我的桎梏的間隙,我抓住了他的手腕。
迎著他愕然的目光,我輕聲開口:
「裴大人,到此為止吧。」
手中一緊,是他反扣住了我的指節。
「為何?」
「……」
我沉默一瞬,別開眼睛不看他。
「佛家講『早悟蘭因,不結絮果』。」
「我既已與大人相通過心意,便不敢苛求更多。」
這話,我自己聽著都想打人。
我咬了咬牙,豁出去了。
「何況我如今心中,已有……新的心儀之人。」
裴雪重沒說話。
半晌,他慢慢地松開了我的手。
他問:「『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我一怔。
攻略裴雪重時,我日日追在他身後,給他送情詩。
什麼「心悅君兮君不知」、「隻願君心似我心」、「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看得燕燃眉頭突突直跳,京城貴女目瞪口呆。
系統也被我這不要臉的直球打法整懵了。
那時它剛上線沒多久,我倆還不熟。
它暗中觀察了幾日,謹慎地問我——
【宿主,你來真的?】
那時我正貓在裴府門口蹲人,滿心滿眼都是他。
「噓,別說話,裴雪重馬上就要出來了!」
【……】
我竟然在沉默中品出了無語的意味。
【那個,宿主——】
我半天沒蹲到人,捂住耳朵:「不聽不聽!」
【不、不是——】
我持續煩躁:「王八念經!」
身後,驀然傳來一聲輕笑。
我脖頸一僵。
系統弱弱道:【我剛想提醒你,裴雪重在你身後。】
……行吧。
我清咳了聲,佯裝鎮定地轉頭。
「裴大人,巧啊。」
裴雪重看了眼裴府的牌匾,微一頷首。
「是很巧。」
……
回過神,裴雪重已經念完了那句「我心匪石」。
靜靜地看著我,像是在等一個答案。
今夜的裴雪重和往常確實不一樣了。
平日裡的裴雪重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
心性這樣冷的人,醉後,卻有一種頹然的多情。
如玉山之將傾。
這般模樣,我幾乎招架不住。
「我心匪石,卻也……不是草木。」
「人都是會難過的,裴雪重。」
那些不為人道的酸澀,忽然湧上心頭。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卻忘了這世間多的是難圓的願。
「明月在天,我就算有臨水樓臺,也隻能徒勞地撈一撈水中的幻影。」
「你離我好遠啊,我碰不到你。」
裴雪重安靜地聽著,語調輕若嘆息。
「可是,分明是殿下先來招惹臣的。」
12
初見裴雪重,是在昭寧八年春天。
太後病重,皇帝疑心是我克的,將我遣去京郊護國寺祈福。
燕燃本想陪我一起去,可是剛好趕上回青州祭祖。
離京前,他憂心忡忡地叮囑我:「護國寺那邊,我已打點好了。魏景是我在軍中的副官,沉穩可信,我留給你。」
「另外,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一大早被他抓起來,我打著哈欠,眼皮都快睜不開了。
「好……你放心,我不是傻子。」
皇帝一直看我不順眼,覺得我壞了宮中氣運。
前些日子剛及笄,我就被丟出宮開府。
結果沒過兩天,就遇刺了。
所幸侍衛來的及時,我有驚無險,又活了一天。
但燕燃變得草木皆兵,看誰都覺得想害我。
——畢竟天煞孤星,不克自己光克別人。想把我做掉,也是人之常情。
他瞧著我困倦的樣子,還想說些什麼,最後隻是替我掖好了被角。
「一切小心,阿玥。」
「我會盡快回來。」
……
在護國寺祈福的第七天。
我半夜睡不著,到處闲逛。
後山的竹林裡,卻傳來幽幽古琴聲。
寂寂春夜,月照幽篁。
那人雪衣羽冠,衣帶當風。
泠泠七弦遍,我眼睛都看直了。
山中,真的有神仙?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這句話已經被我問出來了。
神仙怔了怔,極輕地笑了一下。
13
「你說你那晚遇見了神仙?然後呢?」
燕燃微一挑眉,似笑非笑。
我撐著下巴,不知不覺出了神。
「然後我們都不說話——」
「我坐在他旁邊,聽他彈了一夜的琴!」
燕燃沒忍住,笑出了聲。
「那你是遇見真神仙了。」
我點點頭:「我也覺得。」
正說著,馬車外突然響起一聲高喝。
「大理寺辦案!闲雜人等避退!」
大理寺?
我好奇地掀開車簾的一角。
下一刻,我怔住了。
為首那人,容色端冷,神姿高徹。
似是察覺到我的目光,他瞥了一眼。
我「啪」地放下車簾。
「燕、燕燃……」
燕燃奇怪地看著我。
「那人是誰?」
「他?大理寺少卿裴雪重,最是不好相與的。」
他的語調頓了下,「你這是什麼表情?」
燕燃說裴雪重此人,心性極冷,不似活人。
我深以為然,不敢明目張膽地追在他身後看。
隻敢躲在暗處偷偷看他。
活了十五年,我第一次覺得公主這個身份給我帶來了一點好處。
比如,貓在大理寺偷看的時候,不會被侍衛撵出去。
和裴府的石獅子並排蹲著等人的時候,不會被家僕打出去。
後來系統上線,叫我「攻略」裴雪重,倒是遂了我的意。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我從偷偷摸摸,變成了明目張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