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我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他還沒有老去,卻已經被摧殘成了這樣。
老天,你都在幹什麼啊……
走了大概十幾分鍾,最後到了一處有些舊的平房面前。
他的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了一串鑰匙。我緊緊握著他的衣角,不敢置信:「你一直住在這裡?」
「這五年,你就住在離我這麼近的地方,可你連讓我見你一面都不肯。」
「遠安,你好狠的心。」
話沒說完,眼淚就又落下來了。
我驚覺自己變得好愛哭,明明我以前是最不會哭的孩子。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或許是得到他死訊的那一秒開始。
那段時間流的淚太多了,我幾乎以為這輩子的眼淚都在那時流幹了。
後來的幾年,我確實再也沒哭過了。
原來能讓我哭的人,從始至終隻有梁遠安。
梁遠安變沉默了,也變狠心了。
他沒有像從前一樣,聽見我哭就緊張地抱著我哄。
而隻說了句對不起就率先走進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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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著他進去,聞到一股清爽的洗衣液味,其中夾雜著淡淡的藥味。
這裡陳列很少,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櫃子,就沒別的東西了。
看起來不像一個長住的家,更像是一個隨時能離開的旅館。
我突然有些情怯,站在門口有些無措。
梁遠安走到唯一的櫃子前,從裡面拿出了一個小箱子。
「過來,我幫你處理一下傷口。」
我眨了眨酸澀的眼睛,慢慢走了過去。
他讓我坐在這間屋子裡唯一的凳子上。
自己蹲在我面前,拿酒精棉球給我的傷口消毒。
剛剛摔那一下,胳膊和膝蓋都擦破了皮。
他處理完胳膊,輪到膝蓋的時候,有些猶豫了。
我輕輕拉起長長的裙擺,好方便他的動作。
他繼續動作,除了手中的工具,沒有一絲一毫碰到我的身體。
我維持著拉裙擺的動作,輕輕開口:
「這件婚紗好看嗎,我特意選的。」
他沒有回答,頭低得更低了。
我也沒想要他回答,我隻是自顧自地說著:
「我的婚禮顧問建議我,室內婚禮選珠光婚紗會更美,我聽從她的建議,試了很多套婚紗,但我們都不怎麼滿意,直到看見了這個婚紗,她因為太樸素被另一個顧客退掉了,可我卻一眼就看中了,毫不猶豫地選了它,因為我曾經在腦海裡想象過無數次我們結婚的樣子,我好像就該穿著這樣一身緞面魚尾,婚禮顧問和宋承清都覺得很美,可是他們都不知道,這件婚紗是我為你選的,我想,如果我這輩子都沒有和你結婚的一天了,那就讓我為你穿一次婚紗吧。」
「其實我知道,我這樣做對不起承清,但是這好像是我能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說完,我才反應過來,猶豫著開口:
「宋承清,就是今天的新郎,你……」
「我知道他。」
一直沉默的梁遠安突兀地接話了。
「我見過他,他看起來很好,儀表堂堂,性格溫和,對你很好,也很愛你。」
我緊緊盯著他:「你今天在他背面,你什麼時候見過他?你怎麼知道他對我很好很愛我?」
梁遠安又不說話了。
我慘然一笑:「因為你不止見過他,更見過我,你跟蹤過我們,很多次,對嗎?」
「你在我們出現的某個角落裡,默默看著我們,你當時心裡在想什麼呢?是不是覺得自己無比深情啊遠安?」
我咄咄逼人:「你覺得你成全了我們對嗎,你覺得你是為我好對嗎?」
「多年不見,你怎麼變得這麼自以為是?我過得好不好,你說了不算!」
我眼眶發熱,把來時一路上心裡想的一股腦地發泄了出來。
說完我才發現,梁遠安快要低到塵埃裡的頭。
我突然驚醒過來,我在幹什麼呢?
他經歷的那些已經足夠讓他痛苦,我怎麼能肆無忌憚地發泄自己的情緒,在他的傷口上撒鹽呢?
我努力憋回眼眶裡的眼淚,小聲道:「遠安,對不起,我太激動了,你別生氣。」
面前的人聲音依舊平穩:「上好藥了。」
說完,他從我身前站了起來想轉身離開。
可他才站到一半,整個人卻控制不住地往一邊傾斜。
我顧不得避嫌,趕緊站起身扶住了他。
他站穩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用一隻手緊緊按著左腿。
我順著他的動作看去,一瞬間反應過來。
是因為他的腿有不可逆的損傷,所以才會站立不穩。
我扶他坐到凳子上,才看見他的臉通紅。
那並不是什麼羞澀,而是暴露自己身體殘缺的激憤。
也是這時候,我才看見他的左邊臉上有一片燒傷的疤痕。
從側臉,蔓延到耳後和後頸。
他似乎也察覺到了,有些難堪地微微扭過頭。
我假裝沒看到,故作輕松地道:「沒事吧,對了,我穿著這身衣服不太方便,你有衣服可以給我換一下嗎?」
梁遠安似乎也急於擺脫這場景,指了指衣櫃。
啞著嗓子道:「裡面都是幹淨的衣服,你自己拿一下。」
我走到櫃子前,打開櫃門。
裡面隻有寥寥幾件衣服,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衣服看起來有些舊,但都洗得很幹淨,散發著淡淡的洗衣液香味。
我隨手拿了件白色的短袖和運動褲。
在關上櫃門的時候,我在最裡面的角落裡看見一個小兔子玩偶。
我愣了愣,因為,這個玩偶是大學異地的時候,他送給我的。
至今都還在我的房間裡擺著,梁遠安這裡怎麼會有?
我小心地把玩偶拿了出來。
近了才發現,並不是一模一樣的,隻是比較像。
這個玩偶很新,而我那個年月久遠,已經有些舊了。
我輕輕把玩偶放回了原位,假裝沒見過。
隨後拿著衣服走進了旁邊的衛生間。
這裡面空間很小,我小心地把身上的婚紗換了下來。
然後又檢查了一遍,一路追出來,魚尾裙擺拖在地上有些灰撲撲的。
摔倒的時候,膝蓋的位置蹭上了一片灰黑色。
我仔細地把禮服疊好,放在了這裡唯一能放東西的馬桶蓋上。
這件禮服是為梁遠安而選,那便留給他吧。
6
剛走出去,手機就叮咚一聲,進來了一條短信。
是宋承清。
「凝凝,很晚了,你該回來了。」
我這才驚覺,外面天都已經黑了。
在安靜的空間裡,短信提示音很明顯,梁遠安已經抬頭看了過來。
「是他吧,很晚了,你該回去了。」
我快速在手機上敲了幾下,然後放回口袋裡。
我走到廚房裡,語調輕松:「好餓啊,一天都沒吃東西了,你這裡有什麼食材嗎?」
梁遠安過了一會兒才回答道:「下面的櫃子裡有。」
話音剛落,人也到了我旁邊:「我幫你。」
我起鍋燒水,他從下面的櫃子裡拿出了一些蔬菜。
我從他的手中接過來:「我來吧,簡單煮碗面就好了。」
我從小就喜歡做飯,廚藝蠻不錯的。
他看幫不上我什麼,就有些拘謹地站在廚房門口。
我能感受到他的視線一直落在我身上,隻是兩人都默契地沒有交談。
我用僅有的食材,做了兩碗清湯面,一盤涼拌黃瓜。
他幫我端到桌子上後就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坐到他對面,招呼他:「快坐下吃呀,等會涼了就沒這麼鮮了。」
他這才坐下,在我的殷切的視線裡吃了一口。
我笑著問:「好吃嗎?」
他保持著姿勢點了點頭,一口一口地繼續吃。
從小口嘗試,變成了狼吞虎咽。
我其實很餓,但卻沒胃口吃東西。
我隻是笑看著梁遠安,。
和梁遠安坐在一張桌子上,他吃我給他做的飯。
這場面,曾經是我年少的向往。
現在這一天到來了,像一幅唯美的畫卷展現在我面前。
可這畫卷背後是血淋淋的事實。
是他肢體的殘缺,內心的自卑,是我們分別的五年,也是我的已婚。
滴答,滴答,滴答……
對面的梁遠安突然抬起了頭。
他看著我,說:「阿凝,別哭。」
我才發現眼淚一滴一滴地砸進了面前的碗中。
我趕緊掩飾地低下頭吃了一口面,含糊道:「我沒哭。」
終究是沒有胃口,我吃了兩口怎麼都吃不下了。
似乎看出了我的為難,梁遠安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容。
「吃不下了吧,給我吧,你還是和以前……」
說到以前,他像卡了殼的機器一樣頓在原地。
隨後沉默著把我面前的碗挪了過去,低下頭吃了起來。
他吃得很香,我就這樣看著他。
等他吃完後,我才打破這一室寂靜:「我要回去了。」
梁遠安又沉默了一會兒。
他變了很多。
以前雖然也話不多,但總是反應很快。
不像現在,總是在沉默。
「好的,我送送你,外面的巷子裡天黑沒有燈。」
我點了點頭,兩人出了門。
依舊是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
兩人一路沒有說話,到路口的時候,我掏出手機打了車。
他就陪我在冷風中等車。
「如果你活下來後,第一時間來找我,我們或許早就結婚了,你後悔嗎?」
我突然發問是梁遠安沒想到的。
他這次沒有沉默,而是搖了搖頭。
「不後悔,現在的我已經給不了你幸福了,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兒,你值得更好的人。」
我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車到了,我朝他揮了揮手,上了車。
車子離弦而去,透過後視鏡能看見他還一直站在路口沒有動。
然後越來越小,變成一個黑點,直到車子轉了個彎,再也看不見。
7
回到婚房後,宋承清已經在客廳等著我了。
「回來了。」
他招呼了一聲,視線在我身上明顯是男性衣服頓住了。
我解釋:「不小心摔倒了,才換的衣服。」
宋承清自己也看見了我胳膊上的傷口,連忙走過來仔細檢查了一遍。
「怎麼這麼不小心,疼不疼。」
我搖了搖頭:「你先等我會兒。」
隨後我回房間裡換下了這套衣服。
穿著梁遠安的衣服回家,這對宋承清不好。
我把衣服仔細地疊好,找了個包裝袋裝好。
出門的時候,我看見臥室門旁邊放了個黑色的行李箱。
是宋承清的。
我收回思緒,走到沙發上坐了下來。
宋承清勉強笑了笑:「怎麼樣,見到他了?」
我點點頭,想了想,還是開門見山了:
「承清,我們離婚吧。」
宋承清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凝凝,你說什麼?」
我呼出一口氣:「我沒跟你隱瞞過他的存在,你曾經說你不在意,但是現在他出現了,你和我都沒辦法當他不存在,趁現在剛結婚不久感情不深,我們當斷則斷吧。」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是我沒辦法,離婚我會淨身出戶,還有,謝謝你這麼多年來的照顧和陪伴。」
宋承清突然苦笑一聲。
「凝凝,感情不深,是你的感情不深,不是我的。」
「還記得剛認識的時候嗎,你和我說你的過往,我說我不在意,隻是覺得你比較適合結婚。」
「其實我騙了你,我第一眼見你的時候,就喜歡你,我很愛你。」
「就算你真的想離婚,還有一個月的冷靜期,這段時間我會搬出去住,你再好好考慮。」
我來不及仔細想他說的話,就拉住了他。
「別,你住在這裡吧,我搬出去,這段時間我就先回我的公寓裡,你說得對,這一個月的時間,我會好好考慮的。」
說完我轉身去了臥室收拾東西。
十分鍾後,我拎著行李箱離開了我們的婚房。
回到公寓後,我第一時間把梁遠安的衣服拿出來掛好,熨燙好。
8
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開車去了梁遠安住的地方。
說來奇怪,這條路,我隻坐車走過一遍。
但是現在不用看導航,我都能準確地知道該往哪個方向開,該從哪裡拐彎。
昨天事發突然,我們都隻顧著情緒化。
今天我想和梁遠安好好談談。
但我怎麼也沒想到,留給我的隻有一扇緊鎖的門。
我抱著他可能出門了的猜想,在他家門口等了一天。
從日出等到日落,他都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