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明珩可不覺得自個兒失了風度。
他是全然夠拿身份將姐弟倆壓死的,若非不願仗勢欺人,又想叫納蘭崢輸得心服口服,哪會給她清賬的機會。可她竟如此不識好歹。
他手中茶盞“啪”一聲擱下了,將原先心裡想的時辰縮短了一半:“一炷香。”
納蘭嶸忙起身給姐姐讓位。
納蘭崢瞥一眼棋局:“半柱香就夠了。”
這棋局是湛明珩與他豫皇叔對弈時遇著的難題,他都沒想出解法,更不要說這七歲女娃了。方才納蘭嶸花了一個時辰也沒看出個究竟,眼下納蘭崢說半柱香,湛明珩當然不信,就在她對面慢悠悠喝著茶,時不時瞥一眼她。
納蘭崢剛坐下就發覺自個兒將話說得太滿了,這棋局分明不是她乍看之下的那個解法……隻是她前世跟父親學過好一陣子棋,不說如何厲害,卻也有幾分技藝在,才沒這麼快認輸的理。
半柱香過去,湛明珩見納蘭崢解不出還一副不肯低頭的模樣,心情都好了起來,頭一遭在她跟前眉開眼笑。
他的五官镌得深,平日又因身份尊貴老愛給人擺臉色,小小年紀卻常是副兇巴巴的模樣,眼下這麼笑起來才真好看。
可惜納蘭崢沒瞧見,一門心思都在棋局上。
不過她沒瞧見的,有人瞧見了。
這間小室一隔兩半,中間是面黃金八角龍紋鏤雕屏風,房門敞著,昭盛帝沒進屋,就站在外頭透過屏風鏤雕的縫隙往裡瞄,還給門口侍候的一幹宮婢比了個“噓”聲的手勢。
倒是幅好畫景。
隻見那紫檀木案幾的兩端,一端的女孩家皺著好看的眉頭,咬著唇極認真地盯著棋盤,白嫩的指間捻了枚玉色的棋子,有一下沒一下敲著盤沿。另一端的少年則一瞬不瞬盯著對面人的神情,手中的茶盞舉了多時,竟都忘了湊去嘴邊。
昭盛帝伸長了脖子往裡瞅,他身後,趙公公掩著嘴,笑得眼睛都瞧不見了,卻聽裡頭小太孫忽然幹咳了一聲。
趙公公霎時大驚,昭盛帝也跟做賊被發現似的忙縮回了脖子,給宮婢們打了個“朕沒來過”的手勢,扭頭輕手輕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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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室裡,納蘭崢可沒想到堂堂天子爺竟有偷窺他人的陋習,壓根不曉得方才發生了什麼,聽見這聲奇怪的咳嗽才抬起頭來,眼色疑問。
湛明珩下意識看向她。
這一瞧,就見納蘭崢頰邊一縷鬢發被窗子外的風吹到了嘴邊,而她唇齒一動,剛好將發絲吃了進去。
他張了張嘴要說什麼,看她渾然不覺的模樣又覺得好笑,便存了戲弄她的心思,趁她還不明所以盯著自己,抬起一根食指伸了過去。
納蘭崢埋頭思考許久,滿腦子都是縱來橫去的棋盤,原本就有些懵,這下子更是愣得忘了動作,眼看那根食指明目張膽湊到了自己的頰邊。
湛明珩在她臉頰上飛快地刮了一下,將發絲從她嘴裡順了出來。
坐在一旁的納蘭嶸見此一幕張大了嘴,隻覺整間小室像一下子凍成了冰窖,刮人的那個和被刮的那個都跟冰塊似的凝住了。
這動作,說得不好聽點叫輕薄,納蘭崢吃驚的反應合情合理,可湛明珩卻是惡作劇的那個,倒是僵得不明不白的,半晌才硬作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你……吃頭發不嫌髒?”
他話說出口,舌頭都險些打了架,自個兒也不明白何以失態成這樣。
分明隻想擺個假動作嚇嚇她的,卻不意指尖觸及那剝好的鴿子蛋似的臉頰,比上品的絲緞還滑手,還帶著幾分清爽的涼意,實在熨帖極了。
他一個沒忍住,就刮了一下。
完了才驚覺做了什麼逾越的事,自己也懵了。
納蘭崢聽完湛明珩“強有力”的反問才曉得他的用意,可女孩家的臉哪能隨便給人碰,便是皇家子弟也要忌諱的。上回在書院與湛明珩接觸,那是事急從權,眼下卻哪有什麼急的?
她從驚愕裡緩過神來,記起方才一瞬,陌生的指腹在頰邊暈開的溫暖觸感,立時漲紅了臉,也不知氣的還是羞的,亦或兩者都有。半晌沒說出話來。
湛明珩可不曉得小丫頭還懂害羞,因他自個兒就不懂。納蘭崢那張透嫩透嫩的臉,每每稍動些怒就紅了,他也見過幾次,眼下自然隻當她是生氣。
隻是做都做了,難不成他還能纡尊降貴道歉不成?
當然不成!
所以他反倒愈加理直氣壯了:“愣著做什麼,這棋局你還解不解了?”
納蘭崢簡直服了他這潑皮無賴樣,也沒了解棋局的心思,狠狠瞪他一眼,憤然起身,手一拂將棋盤上的玉子捋了個亂:“解完了!”
說罷牽起納蘭嶸就朝外走去。
湛明珩不可置信盯著眼前的棋盤,呆了良久才明白過來這丫頭的意思。他叫她解棋局,她竟打亂了算數?
這女娃怎得總叫他氣得胸悶!
他忍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咬牙道:“湛允!”
外頭立刻有人閃身進來,還不等他開口就先急忙解釋:“主子,我看您沒說要攔人吶,要不我現在去攔?”
“攔什麼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給我拿弩來!”
湛允聞言大驚:“主子,使不得啊!人家再怎麼惹怒了您,那也是國公府的小姐,是皇後娘娘的侄女,是條精貴的人命啊!”
湛明珩白他一眼:“你腦袋裡裝的都是什麼,漿糊嗎?拿弩來,跟我去圍場。”
哦,原來小主子是要獵幾隻兔子出氣。湛允飛似的領命跑了。
……
景泰宮這廂進進出出的動靜很快傳到了另一間宮室,一位幕僚模樣的人立在桌案前恭敬頷首,碩大的鬥篷遮沒了他的臉,隻聽得見他低啞的嗓音:“目標已離開景泰宮,是否提前行動?”
仰靠著交椅的人唇角笑意淺淺,慢悠悠道:“急什麼,再等等。”
☆、第13章 春日宴
翌日為春獵的重頭戲,一幹公侯伯武將及成年皇子都隨聖上御馬去了臥雲山林深處圍獵。納蘭崢等女眷則在行宮裡頭行宴,算是與狩獵呼應,圖個熱鬧和美。
皇宮不可無人主事,謝皇後在皇廟祭禮完畢後便擺駕回了宮,未曾跟來臥雲山。此番主持宴會的人是碩王的生母,晉國公的嫡女,在後宮堪與謝皇後平分秋色的姚貴妃。
偌大一個怡和殿,絲竹管弦,餘音嫋嫋,姚貴妃與另一位隨駕的賢妃位列上首,其下座席被鏤雕屏風一稜稜分成三個隔間。
由東往西第一隔間內為未成年的皇子皇孫及少數幾位年幼的公侯伯之後,湛明珩也位列其中。
納蘭崢因此有些奇怪,弟弟是被交代了要封口的,可如此一來,太孫的身份豈不還得曝光?
她透過鏤雕的縫隙仔細瞅了瞅才明白,雲戎書院裡確有眾多公侯伯之後,卻多是各家的嫡長子或嫡長孫,今日得了欽點到場的,除卻被默許知曉實情的納蘭嶸,竟沒有一位是那裡的學生。
看來,聖上是預備將這把戲認真玩下去了。
不過話說回來,天子爺有心隱瞞的事,即便有人生出懷疑,但凡還有點頭腦就不會拆穿。
大家都是聰明人,睜隻眼閉隻眼的功夫還是有的。誰會沒事尋死呢?
第二隔間坐了與納蘭崢一樣未出閣的女孩家。裡頭人不多,加上幾位皇女籠統不過寥寥八個,可見真如綠松所言,她此番是得了榮寵的。
第三隔間坐了文人墨客。春獵是武事,文官不隨行,不過這等熱鬧場面卻也少不得要有文人墨客添彩,好記幾筆回去。
這些人都是受到舉薦才來的,多為朝中文官的門生,亦或諸皇子的門客,雖未參官職,卻都有點才氣。
納蘭崢因此想到一個人,偏頭去瞅時果真看到了。顧池生穿了身格外老成的鴉青色直裰,坐在那裡與一眾同窗們談笑風生。
她見狀倒有些欣慰。她前世死前,那還是個十分卑微寡言的孩子,小心翼翼寄人籬下,連與她這嫡小姐說話都不大敢,如今卻是得了待人接物之法了。
或許就像當年的父親所說,顧家不重視他,因而給他取名“池生”,然本非池中物,終遇騰飛時,他總有一日會掙脫庶出的枷鎖,成為人上之人。
納蘭崢這邊的女孩家安安分分吃著茶點。四位皇女皆是十打頭的年紀,端得十分矜持,話也不多,倒是旁側的三位公侯伯之後一直嘀嘀咕咕說笑,看這樣子,似乎是舊識。
納蘭崢是其中年紀最小的,誰也不認得,就默默吃著荔枝肉,偶爾也聽幾耳朵。她們似乎在講詩文,其中有位晉國公府孫輩的嫡小姐,看似是三人當中最有墨水的,說起話來一套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