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未見過主子這副模樣,想來即便主子下一刻拿劍劈裂了這座山,他也不會意外的。隻是主子也曉得,那不管用。
方才那一路奔馬,幾乎堪稱心膽俱裂,如今他使了全力克制自己,想叫自己冷靜。
冷靜才能想得到她在哪。
周遭死寂一片,唯餘火星噼啪的聲響,湛明珩屈膝彎身拈了一點湿土,皺了下眉頭,繼而縱身躍下。
湛允見狀明白過來究竟,跟著跳了下去,剛就著崖壁處橫生的那棵歪脖子樹落腳便聽主子咬牙道:“一丈高。”
他聞言登時大氣不敢出。主子前頭並非闲著,是進到後山才忽似想起什麼回到此地來的,如此看來,納蘭小姐莫不是跳了崖?
他忍不住覺得背脊都發涼了。從上頭山崖到這樹幹近一丈高,連他與主子這等習武人都有些勉強,莫說納蘭小姐了。
湛明珩臉色鐵青,一把撥開掩映在洞口處的濃密草葉。
洞內並不如何寬敞,至多容下五至七人,另一頭是封死了的,絕無可能鑿通。湛允打著火折子跟在他身後,見裡頭空無一人便想說主子恐怕弄錯了,話到嘴邊卻一眼盯死了石壁上纏繞的草藤。
那上頭沾了新鮮的血跡。
這太叫人後怕了。倘使納蘭小姐當真跳了崖,腿腳必然已負傷,究竟得是多堅毅的心性,才在那等情形下還顧忌著此地不宜久留,想了法子離開!
隻是好歹能夠由此推知,她該還活著。
湛明珩的臉到得此刻才算終於有了些人氣,他蹲身翻起一條草藤,三兩下編織成結,走到洞口處觀察一番地勢,繼而將草藤綁在了那棵歪脖子樹上,借力往下蕩去。
底下還有一塊凸出的山石,可容一人**,山石連著一條極窄的狹縫,以他的身形是過不去的,納蘭崢卻可以。
湛明珩摘下腰間的玉墜子往狹縫另一頭擲了去,沉聲道:“去找玉墜,她就在那附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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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則湛明珩的確猜了八-九不離十。納蘭崢跳崖時雖尋準了那棵粗壯的歪脖子樹,卻也傷了腿腳,疼痛非常,強忍著進到山洞裡頭掩藏,撕了衣袖粗粗包扎好頸上的傷口便支持不住昏了去,也因此錯過了起始在後山口呼喊尋她的僧人。
再醒來便聽見衛家那批人的動靜。她不敢保證這山洞不被發現,隻覺不得坐以待斃,便走了狹縫離去,並扯下了草藤銷毀痕跡。
隻是納蘭崢比湛明珩想象裡走得還遠一些。她不曉得是錦衣衛在尋她,聽見動靜還道衛家人來了,靠著山壁歇息一會兒便一瘸一拐咬著牙往深山裡去,一路與他們躲著貓貓,最終實在體力不支,隻得藏身進了一道泥溝裡。
今夜無星無月,天色深黑,她身形又小,躲在那裡恰被草叢掩著,確是一時難叫人發現。錦衣衛因行動秘密不得呼喊她,又被假線索耽擱了一陣,以至搜尋了近兩刻鍾仍未找著她。
納蘭崢蜷縮成一團橫臥在溝渠裡,渾身都是血汙和泥巴,隻覺跟散了架似的,沒有哪一處不疼。她的眼皮太重了,卻因怕被衛家人找著不敢睡去,強撐著意志一扇一扇。
像回到了前世死前一刻的境地,那般的黑,那般的冷,一面是大紅燈籠高掛,絲竹管弦喜樂,人們觥籌交錯,談笑風生,一面是她掙扎呼喊,一點點沉了下去。
她是死過一次的人,因而比旁人更想好好活著。可她實在太累了,幾乎就要沉沉閉過眼去,直到嗡嗡作響的耳朵裡像做夢似的鑽進來一個聲音。
那人語氣陰沉,聽得出是在極力隱忍。
他說:“……再有半刻鍾,找不著人就提四十九個腦袋來見我。”
納蘭崢迷迷糊糊地,逼迫自己重新睜開眼來,隻是想張嘴叫那人名字卻幹澀得發不出聲響,想爬起來卻根本找不著手在哪裡。
像整個人都陷在了泥潭裡。
恰此時,忽有一股腥臭的熱氣噴在了她的臉側,叫她被迫醒過了神。
納蘭崢一下子認出了這氣息。她記起來,湛明珩與她說過,這座山秋日裡最多的便是狼了。她前頭好幾個時辰都未遇見,實則是因下了雨,運道好的緣故。
那股又湿又熱的腥氣縈繞在她鼻尖,叫她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她害怕得絲毫不敢動,死死攥著拳頭疊交在心口,嘴裡來來回回隻嗚咽了三個字:“湛明珩,湛明珩,湛明珩……”
她喉嚨幹澀,出口聲音小得跟蚊子叫似的,可就是這樣細弱至極的響動,卻叫立在三十丈開外草坡上的人霍然回首。
她尚且絕望著,忽聽哪裡風聲一緊,一支勢頭凌厲的箭剎那破空而至,“哧”一下不偏不倚射中了那隻盤旋在她身側的狼。
滾燙又粘稠的汁液灑了她一臉,叫她直欲作嘔,她卻近乎欣喜地落了下淚來。
沒有別人了。
這樣黑的天,這樣遠的距離,這樣一支救了她性命的箭,這樣一個出現在此地的人,除了湛明珩,再沒有別人了。
興許是窮途末路才見希望,她忽然有了氣力,一面拿已然殘破褴褸的衣袖去揩濺上了臉頰的狼血,一面從泥溝裡爬了起來,隻是方才爬了一半,還未能穩好身形便被一股不知從哪來的衝勁撞得整個人大力一歪。
這一歪卻沒跌倒,她傻坐在泥地裡愣了好大一愣,才驚覺自己是被人抱住了。
身前的人屈著腿,將她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他的下巴抵著她的肩窩,潤湿的發貼著她的臉頰,素來滾燙的手竟是涼得厲害,幾乎要將她凍著了。
她聞見一股十分熟悉的龍涎香氣,其中似乎還混雜了雨水、青草、泥巴的味道。認出了這個人是誰後,她忽然無法抑制地哭了起來,一面還記得喊話:“湛明珩你……你怎麼才來啊!”
抱著她的那雙手驀然一僵,松松垮垮懸在了那裡。
納蘭崢卻絲毫未察覺自己說了句如何剜人心窩子的話,見他不作聲,自顧自哭得更厲害了,嗚嗚咽咽道:“懸崖太高了……山洞裡還有老鼠……藤條上都是倒刺,我疼得險些沒踩穩石頭……你再晚一些來好了,再晚一些就能曉得一隻狼究竟能吃我幾口了……!”
被衛洵逼迫至絕境她不曾哭,無數次險象環生她亦隱忍不發,她忍了那麼久,可湛明珩來了,她忽然就忍不住了。
就像摔倒了的娃娃,倘使四下隻自己一人,未必哭得多兇,可若有旁的大人在場,還去寬慰她幾句,她便得淚如泉湧了。
湛明珩從未見納蘭崢這般哭喊過。相識以來,她隻在他面前落過一回淚,還是靜默無聲的。從前他以為那哭法瘆人,倒不如與小孩一樣喊出聲來痛快,可眼下她真的喊出聲來了,他卻不曉得該怎麼辦了。
納蘭崢還在不停嗚咽著,說的什麼恐怕連自己也聽不清了,卻叫湛明珩背脊一陣一陣發涼。
她的每一個字都宛似對他的凌遲,叫他整顆心都跟著揪起來揉作了一團,一點點生出後怕來。
他一生至此從未有過畏懼的時刻,哪怕五年前與虎搏鬥瀕臨死境也沒有,到得眼下卻竟覺顫慄。
實在有太多九死一生的瞬間了,每一個都足夠要她的性命,倘使她運道差一些,亦或者算計偏差一些,便不可能活到他來。
她說得對,他實在來得太遲了。
他僵懸著的那雙手忽然朝她錮緊了去,指腹來來回回摩挲著她細窄的肩,說出了他曾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對誰人開口的三個字:“對不起,對不起……洄洄,對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是他顧忌著面子,不願低頭與她當面道歉,是他明知她近日要來松山寺卻沒抽空陪她一道。是他該死。
他實在太用力了,將納蘭崢整個人當頭圈進了懷裡,足像要將她揉碎了似的。兩人間一絲縫隙都沒有,納蘭崢因此愈發清晰地感覺到了他渾身骨節的顫抖。
他好像是在害怕。
她有些愣住了。
納蘭崢冷靜了些,不哭也不喊了,隻剩了一下下的抽噎,如此一來也便聽見了周遭火星“噼裡啪啦”的響動。
她在山裡折騰了許多時辰,腦袋都比平日遲鈍幾分,辨別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那似乎是幾束點燃了的火把。
她被湛明珩圈在懷裡,眼前始終漆黑一片,是這下才意識到,原來旁側竟還有別人嗎?
旁側有人,且似乎還不止一個,可湛明珩竟坦然自若地抱著她……也不對,難道沒旁的人,他就能抱她了啊!
他可從未對她做過這般逾越的事!
她自絕處逢生的激越與惶恐中緩過神,不自在地動了一下,似乎想從他懷裡爬出來。湛明珩卻比她更快一步,伸手一抄便將她打橫攬起了。
明亮的火光立刻刺了她的眼,隻是下一瞬,一張碩大的披氅就當頭罩了下來,將她從裡到外裹了個嚴嚴實實。
她又什麼都瞧不見了。
納蘭崢反應過來,那些人約莫是宮中的錦衣衛,可她眼下狼狽成這副模樣,衣裳好幾處都是破的,的確不能給這些男子瞧了去。湛明珩是因為這個才抱她的。
當然,她的腿折了,也的確走不了路了。
黑暗裡的氣氛很古怪,四下寂靜極了,連皂靴踏在草堆裡的窸窣響動都聽得十分真切。那一聲聲的,竟叫她心底生出痒意來,被湛明珩的臂彎觸碰到的地方,也都像燙著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