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顫慄了一下。
湛明珩感覺到懷中人的顫抖,還道她仍在害怕,便將她朝裡攬得更緊些,垂頭沉聲道:“沒事了,洄洄,我們回家。”
納蘭崢又是一下輕顫。從前他叫她“洄洄”的時候,總因掌握了她鮮有人知的**名含著股得意戲謔的語氣,可眼下這一聲卻似乎不同。她辨不清究竟不同在何處,隻覺鼻子有些酸楚,像又要落下淚來。
山路崎嶇,抱著她的人卻走得堅實,叫她絲毫覺察不出顛簸。他周身縈繞的龍涎香令她心內幾分熨帖,她也顧不得什麼規矩了,忽然就想湊他近一些,松垮了僵硬的身子朝他懷裡蜷縮了去,攥著他的衣襟低低“嗯”了一聲。
沒事了,他來了就沒事了,他會帶她回家的。
湛明珩的步子頓了頓,卻隻是那麼小小的一頓,繼而便恢復如常,神情肅穆地朝山下走去了。
☆、第31章 太孫光駕
納蘭崢未能清醒太久,精神頭方才松懈便沉沉睡了去,再醒來就聞著一股十分濃鬱的藥膏味,她還道自己已回了魏國公府,睜眼卻見仍在馬車內。
車內點了燭,似乎有誰坐在她的塌尾,拿手握了她的腳踝。指腹溫暖,布了繭子,摩挲著她的肌膚,叫她有些發痒。她還迷糊著,晃了晃腦袋才看清是湛明珩。
這下隻覺被他一手包裹的腳踝都燙了起來,她瞠目結舌道:“你你……你做什麼啊!”
湛明珩的臉立刻黑了:“我什麼我?納蘭崢,你剛醒就對救命恩人這麼個態度?”
納蘭崢幾乎要以為前頭那些都是自己在做夢了,湛明珩分明還是那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湛明珩啊!
她垂眼瞧見身上幹淨的被褥和嶄新的裡衣,撇撇嘴就差哭了:“我……我的衣裳該不是你給換的吧?”
他張口想答“不是”,話到嘴邊卻拐了彎子:“不是……我是誰?”
納蘭崢的腦袋尚有些遲鈍,要將他這話在心裡過上幾遍才能明白,完了就將那玉白的小臉皺成了苦瓜樣:“你都不曉得帶名宮婢出來的嗎?不對……藍田也在松山寺呢,你做什麼給我換衣裳?你這樣我……我今後倒是還怎麼嫁人啊!”
她這語氣幾乎是控訴了,湛明珩卻是個臉皮厚的,義正言辭反問道:“你倒是還想嫁給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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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是什麼意思。
納蘭崢一愣,隨即便覺腳踝處一陣痛楚。骨節碰撞發出的“咔噠”響動伴隨著她忍不住出口的一聲低呼,叫車內的燭火都跟著晃了晃。
湛明珩見她發傻,覷她一眼道:“我堂堂皇太孫給你一個女娃換衣裳?你就想得美吧。”說罷雙手撐膝起身,朝車內一方隔簾道,“進來給你家小姐上藥。”
她聞言偏過頭去,便見紅著個眼圈的藍田掀了簾子進來。
湛明珩讓了位置彎身走出,坐到了她方才候著的外間。
納蘭崢這才明白,他是想替她接骨,卻見她恰在那當頭醒了,怕她疼得受不了,才編了那些話來分散她的注意力。注意力倒的確被分散了,以至她竟沒覺得多疼,可她這心裡頭大起大落如同奔馬似的,卻分不清他那句“你倒是還想嫁給誰”是真是假了。
她記起方才他被暖融的燭火映照得清晰的臉容,鼻如懸膽,鬢若刀裁。那樣好看的一個人,屈身坐在她的床尾,動作輕柔地給她捏著被角。
她從前怎麼就沒發現,其實他在她面前根本不像是皇太孫的模樣呢?
藍田今日被嚇得心膽俱裂,回想起太孫抱著小姐從山裡頭出來時的難看臉色,就怕他將失責的自己千刀萬剐了,此刻一句話不敢說,隻默默給小姐的腳踝塗藥膏子。完了抱起塌邊一筐髒衣裳,預備拿去外頭,好給她多騰點地方。
納蘭崢的目光隨著藍田的動作掠過筐子,伸手攔了方才掀開簾子的人:“且等等。”
湛明珩卻聞聲偏過頭來,一眼瞧見筐子裡的物件,比納蘭崢更快伸出了手去。
眼見衛洵拿來诓騙她的字條到了湛明珩手裡,納蘭崢頓時心頭一緊。她曉得事態嚴重,原本是想暫且藏下的。
湛明珩展開了略有些湿漉的字條,一瞧便清楚前因後果。他垂著眼將字條死死掐在手心,從鼻梁到下颌的線條俱都繃緊了,竟是怒至無聲。
納蘭崢曉得,這已不是她一人的事了。他是當朝皇太孫,便這手字不曾被拿來诓騙她,他又如何容忍能夠模仿出他字跡的人。
是她當年考慮不周,自以為大度,隨手將他的字帖給了旁人。這裡頭也有她的責任。
她因此想將自己從床榻上撐起來,卻是一動便渾身酸疼,忍不住“嘶”一聲吸了口氣。湛明珩回過神來,偏頭給尚且抱著筐子的藍田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去扶納蘭崢,一面皺眉道:“躺著不能說話?”
納蘭崢不敢惹他更不高興,撇撇嘴恭維道:“太孫坐著,我哪敢躺著。”
藍田這下有了眼力見,將簾子束起來,好叫兩人方便些說話。
她聽見小姐清了清嗓,說:“既然你瞧明白了……對不起……是我沒保管好你的字帖……”
實則她跟湛明珩那就是一個別扭性子,平日裡都是拉不大下臉的人,她這般與他道歉,還是這麼多年頭一遭。
她雖未將話說盡,湛明珩卻早便猜到其中究竟,隻是她都這樣了,還與他道什麼歉?
他自然不會怪她,卻想叫她長個記性,就說:“那你倒是跟我說明白了,往後還敢不敢隨意將我給你的東西轉手旁人了?”
她忙伸出三根指頭作發誓狀:“不敢了,當真不敢了!你便是給我一根你的頭發,我也不會給旁人的了!”
湛明珩原本一直肅著臉,這下竟然笑了,卻像是不想被納蘭崢覺得他太好脾氣,忙斂了色,意圖趁她態度好多訓她幾句,盯著她脖子上那圈紗布道:“還有,我記得我似乎教過你如何處理傷口,你知道自己前頭包扎的那法子,時辰久了會氣血不暢嗎?”
便是納蘭崢在書院做了五年侍讀,比旁的閨閣小姐見多識廣不少,卻也不可能樣樣活計都會。今日她能替自己料理傷口,能以草藤為繩另闢蹊徑,實則都是湛明珩從前闲來無事教她的。
當時卻沒想過派上用場,不過是他愛顯擺,她沒法駁了皇太孫的面子,隻好不情不願學罷了。
她聞言摸了摸脖子。藍田能給她上藥,卻對包扎傷口並不在行,這一圈紗布疊得十分齊整,折角也藏得滴水不漏,是湛明珩的手法無疑。
她渾身都酸痛著,並不十分有氣力,也瞪不動他,靠著枕子低聲嘟囔:“我是照你教的法子處理的,隻是哪有力氣將布料撕齊整啊……”
湛明珩這下倒是默了默,良久籲出一口氣來。
他的確不該對她要求太過了。他已查明了大致的情形,查不明的那些多半也都猜到,她今日實在做得相當出色,出色得超過一個十二歲女孩家該有的心智與應對。
他想罵她不吝惜自己,也生怕她萬一沒控制好力度與角度,當真刺破了頸動脈該如何,可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了。
是了,他能叫她怎麼辦呢?她還年幼,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家而已,能做到這樣就很好了,那些對她來說太難的事,本就該由他完成的。
想到這裡,他閉上眼,強自壓下心中怒火,平靜了一會兒才道:“洄洄,我想殺了他,可我是皇太孫。”
納蘭崢稍稍一窒,未及開口又聽他道:“但絕不會有下次了。後邊的事我會與你父親商量,你不必插手。”
她“嗯”一聲,又強調道:“大局為重。”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那些人沒一個是能幹脆處置的,不論皇室還是魏國公府,都當以大局為重。她也曉得實則湛明珩是對她好的,因而真怕他一時氣急做出過頭的事來。
他能與父親商量就最好了。
馬車一直駛到魏國公府府門前。藍田見狀忙去給納蘭崢穿衣裳,看太孫未有回避的意思,也不敢有所要求。
納蘭崢張嘴想叫她拉簾子,卻見湛明珩已經主動背過了身去,便這麼算了。隻是終歸有些別扭,因而伸一隻袖子就瞄一眼他,看他的確沒有回頭才放心。
當然,她可能忘了,方才她沒醒的時候,他或許已看夠了。
待她收拾好了,湛明珩回頭看向藍田:“進去通報,就說我來了。”
藍田愣了愣才明白太孫的意思,忙點頭去了。納蘭崢也有些訝異:“你要一道進去嗎?夜都深了。”金尊玉貴的皇太孫可從未下過魏國公府的。
“莫說夜深,便是天亮了也不見得有誰敢睡。”他說著就起身到納蘭崢榻邊,手一抄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納蘭崢嚇了一跳,掙扎道:“我能走了!”說罷瞥一眼自個兒腫得穿不上鞋的腳,又覺似乎逞能了,才換了低聲說,“既然你說沒人敢睡,去裡頭叫個嬤嬤來就是了……”
湛明珩聞言冷笑一聲:“你魏國公府藏龍臥虎,誰曉得隨便一個嬤嬤又是何等厲害的角色?”
她覺察出這話中暗示,倒是不敢亂動了,又聽他語氣稍好一些,低頭道:“你若嫌不自在,裝睡就是了。”
她點點頭閉上了眼。要她在皇太孫懷裡與家中長輩大眼瞪小眼,她哪會不害臊的。既然他不肯放下自己,那她還是裝睡為妙。
十月的天已是很涼了,尤其夜深露重時分,湛明珩甫一下馬車便將自己的披氅挪給了納蘭崢,將她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實,繼而大步流星走進魏國公府去。
國公府內燈火通明,正如湛明珩所說,納蘭崢沒回來,是不會有人敢睡的。魏國公納蘭遠尚未回府,還在外頭處理後事,府中婦孺孩子聽了藍田的話,俱都不敢怠慢,穿戴齊整恭恭敬敬候在了那裡。
納蘭崢失蹤的事能對外隱瞞,卻瞞不過府裡人,因而眾人俱都曉得,不過有的曉得深一些,有的曉得淺一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