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如此一來,照她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的行事作風,自個兒沐浴時也便不忍心趕湛明珩了。可湛明珩哪裡受得住。眼睛能閉,耳朵不能啊。那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及滴滴答答的流水聲,光是聽著便叫他渾身沸騰,皮都痒了。
他嘗試了一回,覺得莫不如還是去外頭吹冷風來得爽快,此後便每每借口說出去替她把風。
到了融雪天,山裡頭著實冷得厲害,盡管衛洵搬來的被褥足夠厚實了,這洞卻畢竟不大御寒,光靠生火也不夠,入睡後常常不是柴火燒沒了,便是給一陣風刮滅了。湛明珩傷勢未愈,難免較從前畏寒,因而倆人時時抱成一團哆嗦。後來他怕納蘭崢凍出了病,便動手拿草藤與枝杈在洞口搭建了一扇“門”,倒是像模像樣。
虧得衛洵靠譜,安排了手下巡山守夜,否則天一黑,又得防狼又得防殺手,倆人哪敢閉眼,怕還得輪著歇息。隻是即便如此,湛明珩也不敢當真睡沉了,總是納蘭崢翻個身便醒,或者自個兒睡得冷了,就下意識去探探她的胳膊。
納蘭崢偶爾睡得迷迷糊糊的,還隱隱約約察覺得到他往她手心呵氣。當真冷了也顧忌不了旁的,便一個勁往他懷裡拱。
湛明珩為此常常要起反應,尤其一大清早睜眼瞧見她粘抱著自己的時候。但所謂飽暖思淫-欲,如此情形,他是沒那闲心的了。偷偷跑去外頭吹一遭冷風,觸摸感受一番山野的恩賜,便是什麼邪念皆壓下去了。
如是這般地過著,倆人連除夕了都不曉得,還是元月頭一天,納蘭崢偶然掰著手指頭算日子才驚覺錯過了前一夜的守歲,繼而便數落起了湛明珩。親人遠在京城,倆人相依為命著實不易,他卻連這般要緊的時辰都給錯過了。
湛明珩是對逢年過節麻木了的,在他眼裡頭那些個熱鬧事俱都一個模樣,宮宴來宮宴去的膩味,因而從不記得清楚。但如今這錯過的除夕意味著納蘭崢十四歲了,他如何能夠不激越一番,闲來無事便給她鑿了枚壓歲錢以作補償,叫她拿著把玩。
大穆朝民間的壓歲錢並非一般用以買賣流通的錢幣,而是專供賞玩的。圓形方孔,鑄了吉祥的字樣,配以龍鳳龜蛇等祥瑞圖紋,再使了彩線一個個串起來。
湛明珩拿木頭仿制的壓歲錢也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納蘭崢接過後好奇他刻了什麼祝願與她,翻過來一瞧上頭的字樣,竟是四個歪歪斜斜的大字:長胸如富。
她念了兩輩子書,從不曾見識過如此粗鄙言辭,眼都瞪大了,氣得半天不願意搭理他。湛明珩便哄她,說那“胸”字筆畫何其繁復,刻得他筋骨都酸了,竟還不小心劃了一道小口子。說罷將那瞧也瞧不出痕跡的食指遞到她嘴邊,一副很疼,要她給吹吹的模樣。
納蘭崢瞥一眼,順勢便是一口咬了下去,以為能叫他疼得嗷嗷叫,卻不想他竟一臉享受姿態,回味了半晌,十分神往地要她再來一口……
兩人鬧得滾作一團時,恰被衛洵的下屬攪和了,稱在半山腰無意尋見了猛獸的足印,看似或是頭黑熊,他們幾人辨別不明,請湛明珩過去瞧瞧。
黑熊冬季多窩在洞穴裡頭輕易不出,如此天寒地凍的日子,活躍在外的除卻野狼一般不會有旁的猛獸,但山裡頭的事誰說得好,湛明珩不敢掉以輕心,便隨他們走了,叫納蘭崢好生待在這處莫亂跑。
她點點頭應了,卻見他走遠後,那前來報信的下屬始終未有離去的意思,便奇怪問:“陳護衛可是有旁的事?”
陳晌川默了默,頷首朝她遞去一封信,神情凝重,甚至帶了幾分奇怪的肅穆。像是這信很重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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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崢垂了眼去瞧。封皮與一般書信無異,未曾書寫來向,隻一行字:納蘭小姐敬啓。
這字跡她不認得,看起來歪歪斜斜的,並不如何工整,似乎並非出自讀書人之手。稱呼她為“納蘭小姐”,又使了“敬啓”這般字眼,且刻意支開了湛明珩的……她心內不知何故緊張起來,接過後未拆先問:“誰寫的信?”
陳晌川頷首答:“納蘭小姐看了信便曉得了。”
納蘭崢忙將信拆開了來,首行便見:“納蘭小姐芳鑑:見字如面。您念及此信時,想來屬下已身在京城了。屬下一介粗人,書成此信著實不易,言語不當之處,尚訖諒宥。”
她執信的手一顫,似乎已知這信出自誰手。
“貴陽事發,屬下救碩王爺而不得,後輾轉託衛小伯爺與主子帶信,稱在外料理遺留事宜,暫不得歸山。實乃屬下不得已之妄言。違逆主命,萬死難辭其咎。”
“戰事紛亂,屬下明知您絕無可能放棄貴陽,仍頻頻勸您遠離,實則何嘗不是屬下欲意躲避徵伐。屬下惜命,因此命須得留待最終,不敢輕易拋擲。”
“太子殿下早年賜屬下‘允’字為名,上‘以’下‘人’,是為用人不二。曾於黃金臺上與屬下言,世間能文會武者千萬,惟願屬下別於他人,做主子的命。主子出世時腰腹存一處深紅胎記,屬下因此輔以藥物模仿刺下,歷經多年,足可以假亂真。此後年月,主子每添一道傷疤,屬下便照其樣添之,以備萬一。”
“如今此‘萬一’已至,屬下不得已先主子一步而行,此後天南海北陰陽兩隔,不得再盡忠職守,為此深感歉疚。主子不曾知曉此事前因後果,如若您竭力相瞞,或借以託詞,屬下感激不盡,定當來生再報。”
“寥寥數筆,不盡情誼。忍將死別作生離,以期他日重逢。來年今朝黃金臺,天地為敬,願與共飲。湛允字。”
一行行看過,從初起的不安至確信,愈近末尾,納蘭崢的眼眶便愈發地潮熱,以至最終,她落下的淚大片大片地打湿了手中信紙,顫抖得幾近站立不穩。
她記起七年前臥雲山行宮裡,湛明珩曾誤解湛允,在昭盛帝跟前出言質疑,道他是潛伏在他身邊的細作。他為此從未多解釋一句,卻最終在今日,拿死證明了主子後來的這一番“用人不疑”。
她記起那男子沉默時堅毅的側臉,頷首時恭敬的神態,沙場對敵時一面衝鋒陷陣,一面謹小慎微,叫她矛盾難解。
她不曾想過,要徹徹底底讀懂此人,須得以這般慘烈的方式。
陳晌川礙於身份寬慰不得,隻道:“納蘭小姐節哀順變,他是條漢子,衛伯爺已盡可能減輕他的痛苦了。”
她極緩極緩地點了點頭。湛允的身形的確與湛明珩十分相近,且因同是常年習武之人,筋骨肌膚也差不大多,隻是面目與年紀卻不同。湛遠邺是喪心病狂之人,絕不會因這屍首是皇長孫便留情面,定會暗中請仵作查驗。因而除卻毀去容貌外,還得碎裂關鍵處的骨頭,以求不得精準算計。
衛洵能夠在旁幫襯,總好過湛允獨自一人來做此事。
她尚且難以平復心境,忽聽陳晌川小聲道了一句:“納蘭小姐。”聽語氣似乎有些緊張。
她當即明白過來,一面將信匆忙疊起後藏進了袖子裡,一面趕緊揩淚。
陳晌川向來人遠遠頷首行了個禮便退下了。
湛明珩瞧了這邊一眼,似乎是頓了一頓才走上前來,步至她跟前便伸手彈了一下她的腦門:“哭個什麼,方才那姓陳的欺負你了?可要我去給他扒皮抽筋了?”
她搖搖頭,破涕為笑:“哪能呢,你走得太久了,我擔心你罷了。”
他似乎被氣笑:“我十二歲就能打虎了,便真來頭黑熊也不過三兩拳的事,你有什麼好擔心的。”說罷一把摟過了她感慨道,“哎,纏我纏得這般緊,一刻都離不得,你可還是那傳言裡萬馬千軍當前氣定神闲的巾幗太孫妃?”
納蘭崢剜他一眼:“你還不願意了?那我換個人纏就是了。”
湛明珩笑一聲,換雙臂抱緊了她,眼光順著她的衣袖望進了那一層薄紙,沒再說話。
納蘭崢這一夜沒大睡得著,因怕惹湛明珩起疑,也不敢翻來覆去地折騰。卻奈何他敏銳至極,察覺她不成眠,竟罵她是否惦記上了旁的男子,她隻得推說是天冷給凍得。他便摟了她睡,一下下拍撫她的背,哄毛頭嬰孩一般。
如此倒真睡了過去,卻睡了不多時復又醒轉,一眼瞧見身旁空蕩蕩的沒有人,她當即嚇了一跳,趕緊起身去尋。
哪知尚未出山洞,便透過那臨時搭就的藤草木門的縫隙望見了外頭的景象。
皓月當空,老樹下燃了一堆枯木,敞亮的火光裡,她瞧見那人仰頭喝空了一壇酒,繼而拎起擱在腳邊的另一壺,三兩下啟開了封壇的頂花,手一側,將酒液鄭重而緩慢地盡數灑在了泥地裡。
一面道:“老大不小的,也該娶妻了,記得找個美嬌娘,來日帶給我瞧瞧。我喊她一聲嫂嫂。”
他的語氣含笑,眼底卻是一片冰涼。
納蘭崢的眼眶霎時一熱,下意識摸了摸藏在袖子裡,未有機會燒毀的信。他分明什麼都知道了。他本就聰明,又太了解她,要瞞他什麼,實在太難了。
她緊緊扒著手邊的藤條,知曉他此刻心內苦痛難言,或者不上前打攪更好一些。湛明珩卻未久留,做完這些便拿灰泥熄了火,轉身就往回走了。她回奔不及,因此被他逮了個正著。
面面相覷裡,兩人誰也未對自個兒這番舉止作出解釋。
良久後,是納蘭崢先伸手抱緊了湛明珩,她說:“……我們要活下去。”
湛明珩緩緩眨了一次眼,一手攬緊了她,一手輕撫著她的鬢發道:“嗯,活下去。”
北風卷地,枯葉漫天,這一年冬當真太冷了。
她躲藏在他的懷中,卻將眼光投放得很遠很遠。這一刻,她好像不止瞧見了湛允,還瞧見了貴陽上萬將士的英魂。
那條路上荊棘滿布。他們在浴血奮戰。他們的刀鋒勢如破竹。
大穆的山河腐朽了,總得有人將它劈開來,叫那高高在上,視眾生如蝼蟻的人看個清楚,這崢嶸歲月皎皎輿圖裡,誰才是真正的操刀人。
……
湛明珩的“死訊”傳開不久,大穆的天就變了。
湛遠邺的姿態看似十分沉痛,稱盡管此前太孫被廢,卻畢竟是湛家的血脈,且此番亦是奔波勞碌,未有功勞也有苦勞,因而曾派親衛前往貴州,欲恭迎皇長孫回京。卻不料皇長孫自知罪孽深重,還道是朝廷意圖拿他回去治罪,因而一路逃竄,最終意外葬身懸崖。此等結果,著實令他痛心萬分。
繼而又擺出一副要替湛明珩收拾爛攤子的模樣,處置起了北域與西境的戰事,及大穆朝同狄王庭的恩怨。廢太孫刺殺狄族老王,並將此事嫁禍與王庭世子,致使狄族內部險些掀起一場浩劫,對此,新王聲稱絕不輕饒。歷經多時談判,為保大穆根基,及民生安樂,無可奈何之下,湛遠邺最終隻得與狄王庭的新王籤訂協議,割讓大穆西境以圖休戰。
穆歷貞德三十一年元月,大穆與狄羯二族歷經大半載的戰事終得了結,卻因此痛失半壁江山。西境一線,南起雲貴,北至川隴,盡歸異族所有。
納蘭崢與湛明珩得知消息後,沉默之餘,也覺實在情理之中。
卓乙琅此人,本不會做無利可圖之事。此番對湛遠邺鼎力相助,且因湛明珩與他兄長那一招,鬧了個老王身死的意外,打亂了他在王庭穩固勢力的步調,如何能不討點甜頭回來呢。
至於湛遠邺,一則吃人嘴短,二則,湛明珩此前活躍於西境一帶,民眾多少瞧在眼裡,他欲意隻手遮天,總不能殺幹淨了百姓,如今將這半壁江山拱手讓人,也算天高路遠,以絕後患了。
他如今尚未徹底站穩腳跟,隻得在卓乙琅跟前暫且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