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洵已歸京多時,為避免暴露,始終少與兩人消息往來,此番時局落定才傳信與湛明珩,稱如今風浪平息,催促他盡快出山,該幹嘛幹嘛去吧。又與納蘭崢說,此前已對外宣稱她下落不明,恐兇多吉少,這幾日便將她的鞋送回京城去,以示她或是躲藏在山裡頭時給大雪天找食的狼吃了。待魏國公自北域回京,自會尋個恰當時機與其言明真相。
如此說法倒是十分貼近事實。畢竟在湛遠邺看來,此前兩人的確失散過一段,且湛明珩在此期間受了衛洵一箭,如若說後因傷勢過重未能與納蘭崢碰頭,也並非怪事。而納蘭崢獨自逗留山中,給狼叼去再合情合理不過。
倘使針對她的下落故技重施,拿具假屍體回京,反倒容易叫湛遠邺心生疑慮,細查之下露了餡去。
兩人得到衛洵的消息後,便起早將山洞裡的物件焚燒了個一幹二淨,將此地恢復原貌後,處置完了踏足下山,竟是因此有了幾分山上一月,人間十年的滄桑之感。
隻是哪怕彼此心照不宣,曉得如今是失勢亡國,前途叵測,兩人卻俱都不將心緒不佳的話掛在嘴邊。
納蘭崢戲說此山乃人間仙境,來時身在大穆,去時便入異族。湛明珩就沒臉沒皮地接話,隻道仙境不夠“仙”,尚且缺些火候,竟未能將生米煮成了熟飯。氣得納蘭崢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腰。
敢情她十四歲了,他便能成天將葷話擱嘴邊了不成!
愈往下,積雪便愈少了,步至山腳時已瞧不見雪白,斑駁的樹幹上偶見抽出的嫩芽,倒有股枯木逢春的意味。
兩人正鬧著呢,卻是往前頭一瞅,忽見那亂石堆裡似有異樣,好像趴了個什麼人。湛明珩下意識將納蘭崢往身後掩去,待眯眼瞧了個清楚,才叫她留於原地,繼而蹙了蹙眉當先上前。
人已昏厥了,穿了一身黑衣,渾身皆是淋漓的血跡。湛明珩伸手往他脖頸探了探,發覺氣息尚存,抬手將人翻過來後便是一愣。
納蘭崢遠遠見他神色有異,道是出了什麼事,趕緊上前去,瞧了一眼也是一愣。
那人的臉不知遭受了什麼,一片血肉模糊,面目已毀得辨不大清晰,但因此人留給人的印象太過深刻鮮明,她還是隱約認了出來:“卓乙琅?”
湛明珩搖搖頭,一字一頓地答:“是……卓木布瑪西爾納尼塞巴多青琅。”
納蘭崢:“……”
作者有話要說: 明明更了個肥章,卻弱弱地不敢說話……就跟你們講一句,晚上的更新照常……
—————鳴謝以下—————
Advertisement
“三文魚吃不完”灌溉營養液+5。
“Phoebe小包”灌溉營養液+20。
“Wing”灌溉營養液+1。
☆、第76章 涅槃重生
要記得住這名字, 納蘭崢真覺難為了他。隻是如此倒也明白了“卓乙琅”此名從何而來。真正的王庭世子將名化繁為簡該叫“卓琅”,他在裡頭加個“乙”字,是為居於次。
見她傻住,湛明珩便繼續解釋:“你記個簡單的,叫‘卓木青’便是。”說罷十分自豪地道, “他不曾有過漢名, 上回碰面我嫌這名太長, 取了裡頭的字隨手給掰了個。”
“……”還真是挺隨手的。
衛洵留了幾名手下與兩人, 數目不多卻倒各有神通,裡頭有個叫李槐的,三十年紀,是精通醫術的能人, 便被湛明珩請來救人。
納蘭崢未對此有異議。卓木青此前便與湛明珩有過合作, 如今顯然是遭了難, 他們沒道理袖手旁觀。且論及私心,救醒了指不定還能曉得些對他們有利的消息。
兩人將卓木青暫且留在了外邊,隨即擇了個附近的城鎮去探探如今的形勢。這關頭入城都得嚴查, 瞧見個可疑的,把守的狄人便要上前搜身,虧得湛明珩與納蘭崢除卻貴陽外, 未在旁的地方露過臉,因而扮作商旅蒙混了過去。
江山初易,城內尚是兵荒馬亂的景象,狄人奔了馬四處清查掃蕩, 馬蹄子踩了人也不管。在大穆朝排得上號的地方官皆已腦袋落地了,至於底下那些,甘心投誠的便被放過,反抗的照樣除死。較之文官,狄人對武將稍稍客氣一些,盡可能地勸降。隻是武將裡頭多寧死不屈的剛烈之士,因而幾日下來,也差不多幹淨了。
如今雖不可說國破,但於西境的軍民而言,他們已是朝廷的棄子,與亡國也無異了。不願做亡國奴的便懷了殉戰之心反抗,結果自然是被鎮壓。
當然,總歸是有惜命的,因而投誠的士兵也不在少數。自古槍下不斬降兵,狄人便將他們整束起來,再打散了重新編制,一面廣發募兵令,招新兵入伍,似乎預備來場清洗。
兩人行於街市,偶然聽見一位七旬老人訓斥自個兒要投誠的孫兒,說:“倘使咱們大穆的百姓都降了,這天下還有大穆嗎?”
隨即聽聞“哧”一聲入肉響動,湛明珩回頭望去,就見那須發霜白的老人倒在了血泊裡。他攥了拳頭,逼迫自己扭過頭來。
這些傲骨錚錚的平民百姓欲粉骨碎身以全家國大義,以他身份立場如何會不痛心。可如今他行走刀尖,便是有那救人的心,也是力不足。倘使衝上去鬧起來暴露了,那麼包括湛允在內的一切犧牲皆是白費。何況這般的殺戮太多了,唯待來日以戰止戰。
兩人在城中走了一遭,因四處生亂便未久留,曉得了大致的情形就回了城外一處及早安排了的,以供落腳休憩的土房屋舍。屋舍的主人因戰亂舉家逃奔了,幾名手下便暫且將此地拾掇了出來,好生布置了一番。因而外邊看來寒碜,裡頭倒是不簡陋的。
湛明珩與納蘭崢一路沒大說話,各懷了一捧心思,卻甫一進門便來了個異口同聲:“我想到了。”倒叫候在屋內的一幫手下俱都愣了一愣,霎時齊齊靜止了動作。
坐在床榻邊醫治卓木青的李槐,手裡頭一枚銀針險些給扎歪。
湛明珩不理會他們,一瞧納蘭崢眼底金光,便知她與自個兒想到了一處去,當即皺了眉道:“你不許想,這是你該想的?”
納蘭崢剜一眼他:“你總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能想的,我如何便不能了?”
他這下動了怒,咬牙道:“那地方是你一個女孩家該進的?”
眼見倆人吵起來,屋內幾人面面相覷,一頭霧水。陳晌川看他們不說了,才敢小心翼翼插嘴:“殿下說的是哪處地方,可要屬下替您安排?”
湛明珩還未來得及答呢,屋裡頭就先響起了一個沙啞的聲音:“軍營。”
眾人嚇了一跳,尤其是預備扎針的李槐。這氣若遊絲,重傷將死的人忽然開口說話,真與死人回魂沒大分別。
湛明珩一眼望過去,便見卓木青已睜了眼,那張毀去了容貌的臉瞧上去頗有幾分猙獰之相。他將納蘭崢掩在身後,以免嚇著她,隨即上前去:“你如何?”
卓木青黯淡無光的眼往他身上一掃,道:“渴。”
湛明珩便使了個眼色,示意後邊的人拿碗水來。卓木青混著自個兒的血沫子大口飲盡了,再看了他一眼,言簡意赅:“刀。”
他接了刀便抬手一副要往臉上刮的樣子,屋內盯著他的一幹人俱都瞪大了眼,卻見他忽然動作一頓,再往湛明珩身後掃了一眼,冷聲道:“出去。”
納蘭崢尚且未大明白他所指,便見湛明珩回頭朝自己點點頭,示意她聽話。她便移步出門了,回身一刻聽見滿屋子的人齊齊倒吸一口冷氣,其中似乎還混雜了刀子刮開皮肉的聲響。
卓木青好像是不想嚇著她。
她在貼隔壁的屋子內闲坐了大半日,才等到湛明珩來與她解釋卓木青的情形。原來此人竟與他境遇十分相似,也是假死了一遭,方才從鬼門關回來的。
卓木青已故的母親,也就是狄王庭的先王後擁有一半的羯人血統,曾託此關系自那極北苦寒之地求得一味可叫人脫胎換骨,淬火重生的秘藥。說得玄乎,實則便是腐蝕了人的面目,再將爛肉剜了,繼而敷以此藥,叫皮相再生。其間歷經的苦痛,常人恐難以承受。
此藥本是知曉了孪生子中的弟弟被王上秘密送出宮的先王後暗中替卓乙琅準備的,怕的是將來或有一日,王室要斬草除根,好以此保全了他。先王後臨終時,因知曉做哥哥的卓木青對弟弟十分有情有義,便安心將此秘藥託付與他,叫他以備萬一,護好弟弟。
卻是陰差陽錯,反叫卓木青自個兒派上了用場。此番從王城一路逃至貴陽附近,“死”了一遭,被丟去了亂葬崗,好不容易才從裡頭爬出來。
至於後來昏厥在山腳下碰見湛明珩,倒的確是機緣巧合了。那亂葬崗離山腳不遠。
納蘭崢聽罷頗是感慨的模樣:“如此心性,涅槃重生,必成大事,卻不知是否與你我是一路人了。”
她話音剛落,就見桌案上方投了一面碩大的陰影,抬頭一看,是裹了一頭一臉紗布的卓木青。這模樣實在詭異,若非此刻是白日,納蘭崢還得給他嚇出魂來。
湛明珩見她顯然是驚了一驚,立刻殺了卓木青一個眼刀子:“你不好好躺著歇養,跑出來嚇唬人做什麼?”
卓木青卻是文不對題地道:“是。”
倆人想了一想才明白,他所答恐怕是納蘭崢起頭那一句“是否與你我是一路人”。
這個卓木青,莫說是與卓乙琅很不一樣,便與一般的漢人,不,是一般的人也都不大一樣。不知是否是整張臉皆被紗布包裹,因此不見神情,顯得十分僵硬的緣故,他看起來似乎有些木訥。
但納蘭崢方才聽過他的事跡,一點不敢小瞧他,隻覺或是個大智若愚的人。
湛明珩見他執著地杵著,隻得敲敲桌沿示意他來坐:“說說你的打算。”
卓木青便在他對面坐了,微微分開兩腿,雙手撐膝道:“說了。”
納蘭崢瞧一眼他,發覺這坐姿十分有軍中將領的味道。她摸摸鼻子,以為這場面挺奇異的。一東一西兩國,本該敵對的兩位昔日繼承人竟在這山野屋舍同桌而坐,一副要一道攜手幹出一番大事業來的模樣。
她抬眼瞧瞧頭頂屋梁,心道這間見證了如此宏圖大業起始的土房日後恐怕得價值連城,留下個千古傳說來吧。
與卓木青此人交談著實有些疲累,不知是因不大通漢文還是性子的關系,他的話實在太少了,活脫脫的惜字如金。虧得“落難兄弟”似乎有股奇妙的默契,湛明珩也聽懂了:“軍營?”是指他醒來講的第一句話。
他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