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明珩聞言霎時松了手,神情有一瞬怔忪,忙道:“孩子好嗎?”
她笑了一下,摸摸小腹:“好著呢。”說罷伸手撫了一下他的臉,“你做什麼噩夢了?”
他搖搖頭:“無事,不必擔心。”
他又不是三歲小孩了,哪有東西可輕易嚇著他,見他醒後問孩子好不好,納蘭崢便曉得他夢著了什麼,故也不多問:“我就不起身忙活了,你裡衣都湿了,去叫人擰個帕子來擦擦,重新換一身。”
湛明珩點點頭,在她鼻尖落了個吻:“我去收拾下,你且安心睡,莫等我。”
納蘭崢乖順地“嗯”了一聲。
湛明珩便笑著爬下床去,卻是方才步出寢殿便斂了色。
三日了。湛遠邺是在公儀歇身死次日被拉去菜市口行刑的,距離如今已過去了整整三日。當日,他的確去牢裡見了他一面,方才的夢境便是彼時真實的情形。
他不是去耀武揚威的,也的確無此必要。隻是湛遠邺此人著實狡猾多變,諸般流程,他不親眼確認便不能安心。
他當然不信殺孽,況且這孽也不屬於他,因而不至於給湛遠邺一兩句胡話就嚇倒了。比起那些莫須有的東西,保證此人徹底死透才是要緊的。故而接連三日的凌遲刑罰,他皆是躬身督刑,以免出了錯漏。
如今能夠確信的是,湛遠邺當真死得很幹淨。但興許是預備當爹了,他當日的話仍舊在他心內留了個影子,至今揮散不去,故成了方才的夢魘。
他復又回憶了一遍夢裡情形,那些唬人的話自然不打算記得,卻是想起湛遠邺說,他死了,還有人活著。
誰還活著?
他平生隻逢兩位旗鼓相當的死敵。如今沒了湛遠邺,便隻剩下了卓乙琅。湛遠邺說的是否是卓乙琅?
實則這幾個月來,湛明珩一面處理朝政,一面也密切關注了西面與北面的動靜。卓乙琅是在昨年冬的戰事裡被羯人護持北逃的。而西華那邊,卓木青焦頭爛額於平息戰事過後王庭內部諸亂,雖不斷派去探子往北搜尋,卻始終未摸著他的下落。
卓乙琅的動作,恐怕的確不是區區幾名探子能夠查得的。此人不除,不論於他或是卓木青,難免都是個禍患。可這邊大穆也與西華一樣亟待整治,且如今皇祖父身子孱弱,納蘭崢又懷了身孕,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此關頭離京,親身深入羯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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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明珩在原地擰眉默了半晌,喚來了方決,交代道:“加強兩道巡防,尤其是太寧宮與承乾宮周邊,務必保證這兩處固若金湯。太孫妃順利生產前,各個宮苑俱都禁止招納新的宮人。如今在要緊地方當差的太監、宮女、侍衛,每隔半月排查一回,但凡露出一絲可疑跡象都給了銀錢放出宮去,寧可錯放三千不可漏過一個。太孫妃吃食的檢驗規制,都按與皇祖父相當的來,哪個敢多嘴的,你看著處置。”
方決倒不曉得太孫何以忽然如臨大敵的模樣,卻也不多問,頷首應下後,又聽他道:“再有,這些動作都莫給太孫妃曉得,免她憂思。”
“屬下明白。”
深夜的皇宮寂靜極了,連仲夏時節素有的聒噪蟬鳴也幾乎不聞。湛明珩在門口站了一小會兒,此前出的冷汗便給熱風吹幹了,周身倒因此通透不少,卻是胸口不知何故莫名堵得慌。他起頭道是夢魘的關系,可這會兒那股勁頭都過去了,堵心之感卻仍未消除。
自打兩月前,昭盛帝身子愈發不堪支撐後,他每逢如眼下這般心內不安的時刻,便要往太寧宮去,常常是想到就走。而昭盛帝也接二連三地交代了他些許要緊事,就連太寧宮寢殿裡頭暗藏的,遇刺時萬不得已可啟動的機關也說與他聽了,像是隨時預備撒手而去。
想到這裡,他似有所覺地望了一眼長寧宮的方向:“既是起了,我去望一趟皇祖父。”
方決聞言點點頭道:“屬下隨您一道去。”
卻是倆人這邊話音剛落,便見前邊宮道奔來了一名太監。湛明珩認出是太寧宮的人,見素日行止得體的公公此刻奔得心急忙慌,幾乎堪說踉跄,霎時渾身一僵,喉間也幹得冒火。
像是胸口這一陣悶氣得了某個印證。
那公公到得他跟前,悲戚頷首,隻道出兩個字:“殿下……”便不忍往下了。
也不必往下了。這兩月來,雖面上絲毫不顯,可整個皇宮卻是人人心內皆對此消息做足了準備。
湛明珩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滾動間,溢出幾個字來吩咐身後宮婢:“叫太孫妃起吧。”
……
大穆貞德三十二年六月十七,帝崩於太寧宮。小殓過後,新皇登基,繼而舉國居喪。百日後,復補添登基大典,翌日行封後大典。
是年,為長允元年。
臘月十七,先帝歸葬皇陵。照大穆禮制,當日起設祭臺於皇陵附近,待七七四十九日後,須由新皇躬身前往,行最末一次祭禮。
次年春。驚蟄時節,乍暖還寒。
初入二月,天氣忽冷忽熱得厲害,景和宮裡,湛妤正殷切囑咐她們家那位再有大半月便要臨盆的皇後,一遍遍地不厭其煩。
對頭如今貴為皇後的女子卻聽得神色恹恹:“皇姑姑,這句您方才已與我講過了。”
湛妤也不跟她客氣:“那你就再聽一遍。”說罷再問,“可都記好了?”
納蘭崢點點頭:“記好了。”
這些話,宮裡的嬤嬤們已與她講過無數遍,湛明珩那個什麼都不懂的也一個勁地“指手畫腳”。她近來當真耳朵起繭。
湛妤見她應得乖順,便不再啰嗦了,隻感慨說:“你也別嫌皇姑姑煩,實在是我這侄孫太多舛了。莫說陛下,連我也跟著操了大半年的心。”她口中“陛下”自然是湛明珩。今時不同往日了,便是她這皇姑姑也不得稱一聲“明珩”。
納蘭崢聞言訕然一笑。
這話說得不錯,她腹中孩兒的確十分多舛。
昭盛帝去的那夜留了最後一道聖旨,大意是免除太孫妃宮內哭靈與喪期戒葷諸事。大有誰人要敢多嘴闲話,他便從棺椁裡爬出來砍他們腦袋的意思。
聖旨是早在納蘭崢被診出喜脈的那日便擬好了的。當夜她去到太寧宮後得知天子爺此番心意,再思及前些天父親的臨終遺言,兩相交疊,心酸難耐,隱忍多日的心緒再繃不住,一時哭得厲害。等湛明珩與人吩咐完封鎖宮門與通知百官等緊要事,回頭一看,她已暈了過去。
聽聞謝皇後過後曾與身邊嬤嬤感慨,說古往今來,逢帝王駕崩,哭得這般真切的儲妃實在百中難有一,而如此疼愛儲妃的聖上也是聞所未聞,真叫她這皇後都自覺情分不夠了。
納蘭崢當夜暈去後,湛明珩給嚇了一跳,宮中太醫們也是好一頓忙活,幸而未出什麼大岔子。她醒後倒再不敢隨意哭了,隻是雖得了聖恩,明白該聽天子爺的話,好好照顧腹中孩兒,卻也實在沒法一扭頭便大魚大肉起來,多有食不下咽的時候。
湛明珩憂心她的身子,隻得叫光祿寺變了法子做吃食來,可算折騰得一幹官員焦頭爛額。
再過幾日,那頭國喪諸儀繁復,這邊納蘭崢的孕吐就加重了。她原本隻偶有發作,這下許是接連失去至親,心緒不穩,以至一聞著飯菜味道便作嘔不止,竟連進食也困難得很。
湛明珩忙得脫不開身,又覺納蘭崢身邊沒個親近些的人不成,隻得託了湛妤與納蘭涓輪番進宮照料,陪她說話。這才叫她漸漸好了些。
後來便是封後大典了。一來喪期未過,本該諸禮從簡,二來納蘭崢挺了個肚子實在不便,湛明珩便再三吩咐下邊人減輕禮服制料。可那好歹也是件禮服,到底比一般的衣著厚重,鳳冠也是必不可少的,故而當日難免又將納蘭崢好一通累。過後幾天,見她身子頻頻現出不適,湛明珩急得就差將太醫署給搬來景和宮。索性令御醫十二個時辰皆候在附近。
想到這些個往事,納蘭崢低頭看了眼圓滾滾的肚子,與湛妤笑說:“所幸都是有驚無險的,孩子的曾祖父在保佑他呢。”
湛妤聽她提及先帝,心內也是一陣酸楚,卻是這個節骨眼哪敢說悲戚的話,忙轉了話頭道:“今兒個日頭和暖,我陪你去園子裡透透氣。”
納蘭崢點點頭:“三姐與徐小姐也該到了,咱們就在外邊敘吧,屋裡著實悶得慌。”
湛妤便親手挽她起身,一面吩咐岫玉顧好她另一側,一面道:“這臨盆前,適當的走動是該的,成日悶坐反而不好,陛下叫你少去外邊,是太過小心了。”
她笑了一聲:“皇姑姑說得太客氣了,他哪裡是太過小心,根本就是壞了腦袋!我想走一走,還非得等他得空了親手來攙。您說他多忙呀,等他來了,那黃花菜都涼了!如今在他眼裡,我就是頭肥碩的母象,這些個宮婢都扶不穩我,全天下隻他最能耐,氣力最大。”
湛妤被逗笑,一面心內感慨,如今她是不敢隨意說侄兒的背了,整個大穆也就隻納蘭崢可如此肆無忌憚。隻是這樣也好,孕期容易鬱卒,她罵起侄兒來就高興,回回都神採飛揚的。想來侄兒也十分願意給她罵。
兩人方才步至園中一方石亭,就聽宮人回稟,說是顧夫人與徐小姐到了,繼而便聞一陣女子的嬉笑聲。
納蘭崢抬眼望去,見徐萱十分親昵地挽著納蘭涓的胳膊,一路與她笑說著什麼。
這個徐小姐,當真是每每人未到聲先至。
納蘭涓如今自然作婦人打扮,可徐萱因了國喪拖延了與衛洵的婚期,如今尚未出閣,便依舊是副嬌憨小姑娘的模樣。兩人穿著俱都是規規矩矩的一身素雅,但納蘭崢曉得,她三姐的素雅是真,這徐小姐卻是平日裡愛極了豔麗,如今沒法子罷了。
納蘭涓和徐萱過來給兩人行禮,分別福過身:“皇後娘娘,大長公主。”
納蘭崢請她們落座,又叫宮人端來了一些簡素的茶點。徐萱見狀搶了納蘭涓的位子道:“顧夫人,您與皇後娘娘姐妹情深,平日裡見得多了,我難得來一趟,您讓我坐皇後娘娘邊上些,我好套個近乎。”
納蘭涓笑看她一眼:“你坐便是。”
納蘭崢也跟著笑。這個徐小姐比她小一歲,性子十分可愛,故而一來二去幾番交往過後,她便許她私下裡不必太守規矩。
她問徐萱:“徐小姐方才與三姐說的什麼?瞧你們似乎聊得投機。”
徐萱看了一眼納蘭涓:“娘娘,我是在問顧夫人,她怎得還不生個孩子,該不會算計好了年紀,預備跟我家日後的女娃娃搶咱們未來英俊瀟灑的太子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