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爸該死嗎?」
「我們全家該死嗎?」
「你有沒有良心?」
劇烈的疼痛感將暖意狠狠扯出我的身體。
將我重重摔回現實。
是啊,我把程誠害死了。
這個事實宛若利刃,反復地捅進我的軀殼。
直至千瘡百孔。
我被打得頭破血流。
縮在角落裡。
媽媽跪在廚房的地板上哭嚎。
家裡亂了套。
程嬌打電話把一群親戚都喊了來。
他們圍著我媽,七嘴八舌指責我的不是。
爸爸回來了,替我包扎了傷口。
「你媽媽有嚴重的抑鬱症,程時,別再刺激她了。不管怎麼樣,她曾經為了救你,被車撞,腰現在還落著病根。希望你看在以前的份上,順著她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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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當……爸求你。」
他哭了。
一個大男人,在程誠死後,一夜之間,白了頭發。
他對我是不一樣的。
雖然不經常在家,可是每次帶回來的禮物,總是有我的一份。
我攥緊了手裡的報告單。
傾訴的欲望頃刻湮滅。
是啊,媽媽比我嚴重。
我還年輕,可以挺過去。
8
最近我整日整日失眠,做夢,抑鬱症好像又加重了。
大把大把的藥吃下去,頭發大把大把地掉。
還要每天面對媽媽的責問,程嬌的怒罵,爸爸的冷漠。
我想,我應該嘗試搬出去。
醫生說,離開這個環境,會對病情有幫助。
我給唐婉婷打了個電話,想起她前段時間說,她想找人合租。
在這個城市裡,她算是我不多的朋友了吧。
那邊好像在開會。
電話被飛快掛斷。
再次打回來,已經是三個小時之後了。
「阿時,你生病了?」
「嗯,抑鬱症。」
唐婉婷當即開車來接我。
「阿時……」
遠遠地唐婉婷喊了我一聲。
她解釋說,她本來想讓我去她家住一陣子的。
可是前不久剛認識的小男友要搬過來同居了,不方便。
她勸我:
「你是跟父母吵架了嗎?要不跟你爸媽服個軟,天底下哪有跟親生孩子過不去的父母?」
我的手一抖。
唐婉婷並沒有發現。
她堅持開車把我送回了家,在玄關處,Ṱū́₀看到了一張合照。
是我踮起腳在親吻程誠。
唐婉婷猛地看著我,「你和……你哥?」
我抬起眼睛,清楚地看見了對方眼底的難以置信和一點……微妙的厭惡——
我知道。
唐婉婷有個哥哥,從小就對她毛手毛腳。
所以我和程誠的關系,在唐婉婷看來,惡心至極。
「我……不是親生的——」我想解釋什麼。
唐婉婷猛地站起來,甩開我的手,「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解釋的話塞在喉嚨裡,我沒有攔住她。
我已經習慣被所有人曲解、拋棄。
程誠死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9
我在按時吃藥。
夢見程誠的時間也越來越多。
夢醒之後,被程誠用愛填補的傷口,重新撕裂開來,痛徹入骨。
幾天之後,一條聊天記錄在當地瘋傳。
我剛上班,就接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
或同情,或嘲笑,或厭惡。
我和程誠的聊天記錄被發到了網上。
事情被肆意地歪曲,編造。
一夜之間,出現了十幾個不同的版本。
更有人說,我愛上了自己的親哥哥,害死哥哥不說,還把親媽逼出了抑鬱症。
下面好多人罵我惡心。
這天我在上廁所,外面兩名同事的聲音清晰的傳進來。
「你知道程時那件事吧?以前她工作最努力,領導很看好她的。這下全都白費了。」
「跟家人處不好的人,怎麼可能指望她處理好同事關系……嘖嘖……和她親哥……真惡心。」
聲音漸漸走遠。
我仿佛回到了高中時期。
和唐婉婷一起,每天被人欺負。
身後沒有家人。
身邊沒有朋友。
當一個人朝你潑髒水的時候,你可以潑回去。
當兩個人這麼做的時候,你可以大聲自證清白。
當千千萬萬的人這麼對你,那麼你就是錯了。
無力的辯駁終將淹沒在輿論之中,永無出頭之日。
我被孤立了。
每天回家,是媽媽窒息的哭泣和逼迫。
上班後,是同事和上司的刁難和嘲笑。
我不知道自己熬了多久。
大概一星期?
唐婉婷給我打來電話,語氣歉疚,「阿時,對不起,那天是我太激動了。」
「沒關系。」
她松了口氣,「那我改天請你吃飯啊。」
在掛掉電話的前一刻,我哭了,問:「婷婷,就今天,行嗎?」
唐婉婷真的很忙。
哪怕是吃飯,電話也是一個接一個。
這家店的烤魚,我以前總和程誠來。
程誠會給我挑好刺,魚肉放進碗裡。
這次,換我給唐婉婷挑刺了。
等她掛掉電話,她盯著滿滿一碗魚肉愣住了,「阿時,你不用這樣——」
「沒關系,程誠做過,所以我也想試試看。」
唐婉婷眼底閃過掙扎。
手機又響了,這次,她直接摁掉了,「待會想去幹什麼?」
「看電影吧,喜劇。」
「好。」
10
兩個半小時的電影,程時笑得很開心。
幾度笑出了眼淚。
唐婉婷覺得,那個說程時抑鬱症的醫生,一定是誤診。
因為程時好像有說不完的話。
電影散場,外面下了雪。
程時脖子上圍著程誠送的圍巾,揚起腦袋,看著昏黃燈光下,撲撲簌簌落下的大雪。
她眨了眨眼睛,「婷婷,等到月底發工資,我就能租個房子了。」
原來她這麼晚不回去,是跟家裡人鬧矛盾了。
11
客廳裡靜悄悄的。
以往這個時候,媽媽已經睡了。
可是此刻,她坐在客廳,隻開了一盞小燈。
面前擺了一些東西。
我走過去,喊了聲:「媽……」
走近了,才看見她面前是一沓子情書。
一顆心漸漸沉下去。
她逐封拆開,放到我面前,「這是什麼?」
「這是哥哥給我的情書。」
媽媽眼睛紅了,眼淚一顆顆落下來。
她顫著手,好幾次都拆不開。
最後把一沓子信摔在我面前。
「這些是什麼?」
像質問,又像一個母親絕望的悲鳴。
「為什麼我每次想好好開始的時候,你就要用這種惡心的方式刺激我!」
她朝著我大喊大叫。
「對不起,我鎖在櫃子裡了——」
她掐著我的胳膊,拖到面前,將皺巴巴的紙展開,「讀,一個字一個字地念,不許出錯。」
整整三個小時。
宛若凌遲。
最後,我顫抖著蜷縮成一團。
發出嗚咽:「求你了,媽媽,我錯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哥哥。是我該死。」
她替我給公司發了郵件。
辭掉了我的工作。
「他那麼愛你,你要一直陪著他。」
這句話,就像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媽媽說得對。
也許,我是該去陪哥哥了。
12
我媽把我關了起來。
生活變得麻木單一。
每天,我要做的事情,隻有一件:不停地跟程誠的遺照道歉。
還要大聲朗讀他寫給我的情書。
很多天後的一個晚上,我夢見了程誠。
他還穿著出差時的那身衣裳,站在不遠處看著我。
「哥,對不起。」
道歉的話脫口而出。
程誠好像在哭。
他聲音罩上了一層霧,我聽不清楚。
於是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聲音也大了些。
我聽清楚了,是:「離開這裡,哥求你,放過自己。」
13
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是凌晨五點。
我摁亮了手機,鬼使神差地給唐婉婷發了個短信。
「婷婷,你能來接我一下嗎?我被關起來了。」
發完之後,我靜靜等著。
真是有那麼一瞬間,有些向往外面新鮮的氧氣。
我攢了一些錢。
程誠想去青海看油菜花。
所以我本打算給他個驚喜。
等出去後,我帶他去看。
我們還有七十歲前要完成的一百件事,才做了三十件,我想繼續完成。
我坐著,一直等到八點,唐婉婷沒有回復。
媽媽的敲門聲傳來,「起床,跟你哥哥道歉。」
我刪掉了和唐婉婷的聊天記錄。
哥,我好像,出不去了。
14
爸爸回來了。
門外,他正在和媽媽吵架。
程誠的照片摔了一地。
「夠了,姚佳琴!你瘋了,難道還要把她逼瘋?她隻是個孩子!」
媽媽的語氣仿佛要把我凌遲,「我就是要逼瘋她!我的兒子因為她死了,她為什麼不去死?」
「我們都知道那是個意外!」
「不是。」媽媽絕望地哭喊,「如果沒有那句話,他就會乘坐 19 號的航班,安全落地。」
她哭得聲嘶力竭,「她為什麼要讓他快點回來?為什麼在他提出改籤的時候,沒有阻止她?」
牆上,程誠依舊笑著看我。
左下角,是改籤過的機票復印件。
我盯著他,已經不知道第幾次,說:「哥哥,對不起。」
如果我不催他就好了。
我隻是一個孤兒,生日有什麼意義?
為什麼非要在那一天過生日呢?
為什麼,他要愛我呢?
媽媽恨得沒錯。
他是為了給我過生日改籤的。
錯的是我。
窗外又下雪了。
十幾年前,我生日這天,父母把我遺棄在孤兒院門口。
十幾年後,我生日這天,成了程誠的忌日。
也許,我本來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
電話鈴聲響起。
唐婉婷焦急的聲音從聽筒裡傳出來。
「阿時,我和警察就在你家樓下,你媽是不是把你關起來了?你別怕,我馬上就上去找你了。」
距離我給她發消息,已經過去很久了。
我打開了窗。
「婷婷,你看身後。」
「啊?」
「大門的地方,我在那裡。」
「好,你等著我。警察同志,她在大門口。」
電話裡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離這棟樓越來越遠。
我爬上了窗臺,風吹亂了我的頭發。
雪花一片片落在我的臉上,睫毛上。
我不記得這是今年的第幾場雪了。
程誠死後,我就沒記過。
我握著手機,低聲說:「婷婷,對不起,這段時間給你添麻煩了。」
「你什麼意思?阿時,求你別嚇我。」
我摁掉電話,深吸一口。
媽媽說得對,我早該去給哥哥賠罪的。
就現在,好不好?
那天。
我從十八層的高樓上一躍而下。
風雪迷了眼睛。
天地一片潔白。
沒有畏懼,沒有痛苦。
隻剩一汪平靜。
「哥,我來陪你了。」
15
程時死的那天,避開了人流量最多的大路。
等唐婉婷趕到時,程時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雪地裡。
閉著眼。
睡著了一樣。
血在潔白的雪地裡洇成一片。
唐婉婷腿一軟,跪在雪地裡,悔恨擠壓著肺部。
一點空氣都喘不進去。
程時給她發消息的那天,她看見了。
她沒點開。
所以隻看見程時不完整的一句話:
婷婷,你能來接我一下嗎?
當時剛好有件事打斷了她的思緒,唐婉婷想。
接人而已。
等程時把地址發過來,她下了班過去就好。
可是程時再也沒說過話。
她小小的對話框就這樣被工作消息頂到了下面。
唐婉婷也就忘記了。
看見程時的消息,也是個意外。
她想從聊天記錄裡搜個文件,客戶與程時重名,點錯了。
唐婉婷看見了完整的話。
程時被她媽媽關起來了。
所以程時才沒有發地址。
她以為唐婉婷看見了全部。
唐婉婷報了警。
卻親眼看著程時從高樓上一躍而下。
警察上去敲門的時候,程時的爸媽還在客廳吵架。
兩人看見警察,先是一愣。
等警察說了幾句後,爭先恐後地奔向程誠的臥室。
卻隻剩下一部掉落在床邊,屏幕被摔碎的手機。
程時到最後一刻,就連離開,都是孤零零的。
連封遺書都沒有。
站在程時的墳墓前,唐婉婷很久都沒動。
管理員問:「你是她什麼人?」
「朋友。」
說完,她頓住了。
隻覺得這兩個字對著程時說出來,顯得她偽善又惡心。
唐婉婷回想這些天來程時和她相處的時光。
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是真的擔心程時?
還是簡單的自我感動?
她堅信程時隻是有點抑鬱的苗頭,帶她出來吃個飯,看個電影,就可以完全紓解。
所以她沒工夫去傾聽程時的難處。
世上哪天不死人?
沒道理每個死掉親人和愛人的,都要得抑鬱症。
她甚至覺得程時矯情。
所以,當得知真相的時候,濃鬱的悔恨山一般朝她壓來。
「很難相信,一個人為什麼會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發展到重度。」
這是醫生的原話。
唐婉婷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