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沛生。
10
我和張沛生的人生,本來隻有一點少得可憐的交集。
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是在爸爸媽媽的口中。
他們是小學老師,一直資助一些上不起學的孩子。他們中有些是孤兒,比如張沛生。
「張沛生這樣聰明又努力的孩子,不上學真是可惜了。」
後來是接連不斷誇贊,語氣飽含欣賞。
「張沛生上次月考,又是年級第一。」
「張沛生考上一中了!真好啊!」
我那時總會小心眼地撅嘴,然後裝作不經意地把自己拿一等獎的獎狀放在茶幾上。
然後爸爸媽媽就會樂不可支ţüₕ,一邊笑,一邊把誇張沛生的話又拿來誇我一遍。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再也聽不到那樣的誇獎了。
爸爸媽媽去鄉下家訪一個孩子的時候,被泥石流吞噬了。
我跪在爸爸媽媽的擔架旁邊,人們的憐憫像灰黑色的霧一樣籠罩著我。
「這孩子真可憐啊,聽說家裡還沒什麼親戚。」
「陳老師兩口子都是好人啊。真是好人不長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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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嘛。這孩子以後可怎麼辦吶。」
我被一團又一團的霧氣壓得喘不過氣。
突然有人撥開人群,向我走過來。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隻聽到他的聲音,像一根撥開迷霧的稻草。
他說:「我養陳棉。」
那時我還在讀初三,張沛生在讀高三。
他要拿什麼養我呢?
張沛生用行動告訴了我答案。
他輟學了,去打工了。
一中的老師上門來勸他,說可以幫他申請助學貸款,上了大學還可以申請助學金。
張沛生搖頭。
他說:「我能一路讀到高中,就是因為陳老師和林老師的資助。我一個人也許可以靠助學金生活,可是我和陳棉兩個人呢?」
「我已經成年了。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老師也無可奈何。
那一年,張沛生沒有參加高考,卻把我從痛苦的深淵裡逼了出來:
「我可以不高考,你必須要中考。」
「你要考進一中,將來還要考進最好的大學。你要向陳老師和林老師證明,你就是比我強。」
我哭著打他,罵他,然後被他送到了學校。
我其實心裡有過怨恨。
要是爸爸媽媽不那麼關愛他們這些孤兒,他們是不是就不會死在泥石流裡,死在那條鄉間的小路上?
可爸爸媽媽長久以來的教導又明明白白地告訴我:那不是他們的錯,更不是張沛生的錯。
這是天災,不是人禍。
11
張沛生每天回家,都是一身狼狽。
他為了賺錢,做過很多工作。比如搬磚,比如服務員,比如銷售。
他在外面嘗過好多人的白眼,回家還要嘗我的。
我依然住ŧūₑ在爸爸媽媽和我的房子裡,住在我原本的房間。
不同的是,客廳角落的地板上多了張沛生的鋪蓋。
他像個真正的家長一樣,每天接送我上下學,為我準備早餐和晚餐。
什麼活都是他做,什麼事都是他操心。
他把我打理得漂漂亮亮,和爸媽在的時候一樣。
自己卻亂七八糟。
某天我沒忍住,幫他整理了一下鋪蓋,搬到了沙發上。
他從廚房走出來的時候愣住了,有點結結巴巴地說:「陳棉,其實你不用……」
我很大聲地反駁他:「我就要!我就要,我就要!」
說完我也愣住了。
因為我隻有在爸爸媽媽在的時候,才這樣撒過嬌。
那天之後,有什麼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我好像又成為了那個有人託底的、大多數時候都很乖,但有時候又有點小脾氣的女孩子。
我拿到一中錄取通知書那天,張沛生特別高興。
他清瘦的臉上全是笑容,不停地給我夾雞腿,把我的碗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像個特別土的、望女成鳳的家長,不停地雞娃:「陳棉,加油!下次再拿到通知書,就是 P 大!」
那是他的夢校,也是我的夢校。
我機智地反雞娃:「哥哥,加油!下個月底再做總結,就是銷冠!」
下個月底,張沛生卻換工作了。
他說,他無意間發到網上的幾張畫稿,引起了一些人的關注。
他們邀請他去做設計師助理,薪資比他之前做過的那些工作都要豐厚。
張沛生這個人,天然就有一種學習的稟賦。
他又聰明,又好學,又勤奮。
每個晚上,客廳的光都亮到深夜。
張沛生怕電費太貴,自己買了手電筒,吊在天花板上當燈用。
從公共圖書館裡借出來的那些畫冊和大師著作,他看得如痴如醉。
我整理客廳茶幾時,看過那些散亂的手稿。
奇妙的色彩和筆觸勾勒出叫我痴迷的瑰麗模樣,而如今,他終於有機會,把它們從紙上摘下來,變成現實中的耀眼存在了。
張沛生成功了。
但也失敗了。
籍籍無名的小設計師創作出的大師級作品,就像孤身過鬧市的孩童懷中的珍寶一樣令人覬覦。
那些日子我見到的張沛生,格外焦灼且壓抑。
他什麼都不告訴我,自己孤身對抗那些站在權勢和財富頂端的人隨手拋擲的惡意。手機不停地嗡嗡作響,順著電話線爬過來的,全是骯髒的謾罵和卑鄙的威脅。
他幾乎就要妥協了。
那天,張沛生和往常一樣出門去買菜。
異樣的感覺讓我格外不放心。我悄悄地跟著他,然後親眼見證了我生命中第二場撕心裂肺的悲劇。
一輛疾馳的車撞飛了張沛生,鮮紅的血濺了滿街。
那一瞬我的魂魄也飛到了半空,面無表情地俯瞰著自己的軀體一路跌跌撞撞地衝過去。
肇事車輛逃逸無蹤。我跪在溫熱的血泊裡,一聲聲地叫著張沛生,叫著哥哥。
原本總是興高採烈應答我的人,卻再也無法給我回音。
黑暗的霧氣再次鋪天蓋地地向我湧來,我自囚其中,不可掙脫。
我如行屍走肉,虛度時間。
後來某天,我在 CBD 街頭的巨幕上,看見一個女人戴著我熟悉到骨子裡的白鴿王冠,頂著天才設計師的名頭誇誇其談,笑容得意。
我於是剎那明了:
【這一次突如其來降臨我生命的,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12
周玥筱轉發了謝瀾發布的那條微博。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飽含威脅:「等著。」
她能揭穿我的馬甲,就能揭穿謝瀾的馬甲。
但她威脅不了謝瀾。
謝瀾是我精心挑選的合作伙伴。
她姓謝,本市市長謝明河的謝。
所以,周玥筱隻能來威脅我。
我拿起放著男款木棉手镯的絲絨盒子,帶著笑意走出房門,踏進了賀靳深的書房。
我關上門,把盒子放在賀靳深的書桌上。
這間書房裡,藏著很多我渴求至極的東西。
當年賀氏進軍珠寶市場,成立旗下第一家珠寶工作室後,大肆招聘珠寶設計師。
有許多非科班出身的和半路出家的設計愛好者,都接到了他們的邀請,比如我的哥哥張沛生。
他們不知道,這間工作室還有一個用途,就是用來捧周家大小姐周玥筱。
大小姐一時興起要做珠寶設計,又不願意吃苦,有意與周家聯姻的賀靳深自然要博美人歡心。
一整個工作室的設計師,都是周玥筱的創意素材庫。
她選中了我哥哥,卻沒想到遭到的駁斥是那樣激烈。周玥筱惱羞成怒,不做不休,買了水軍把髒水盡數往哥哥身上潑。
她用我哥哥的命警告了整個工作室的人,不要與她作對。
後來工作室大換血,許多知曉真相的人,都被裁掉了。
初始的人員名單,和那個肇事逃逸司機的材料,都被賀靳深封存起來。
我環顧著四周,忍住了沒動。
賀靳深行事一貫謹慎入微。
那些東西,隻能讓他自己拿出來。
熟悉的引擎聲在窗外響起,許久沒回家的賀靳深走進大門。
隻一個眼神,佣人便會意:「陳小姐在您的書房裡。」
他走上樓,打開了書房門。
和以往無數個午後一樣,我坐在鋼琴前,笑著回眸看他:
「大哥,你回來啦?」
他有些不自在地「嗯」了聲,側過臉解開西服扣子。
我起身走過去,接過他的外套,一邊掛一邊笑盈盈地說:「桌子上是我給大哥準備的結婚禮物,大哥要不要打開看看?」
打開盒子的瞬間,賀靳深明顯怔了一下。
為了開拓珠寶市場,他在這方面了解頗深。
因此一定不會認不出,這是被傳抄襲的木棉手镯的男款。
女款千千萬萬,男款卻僅此一件,還是給他的結婚禮物。
賀靳深不會不懂。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镯子,握住他的手往上套,臉頰上是火燒雲似的紅暈。
他喉結滾了滾,出口的話卻殘忍:
「棉棉,發條聲明,認個錯吧。」
我茫然地抬頭看他,嘴唇動了動。
「大哥,你是說,要我承認抄襲嗎?」
我不敢置信地想要抽出手,賀靳深卻立刻將我握住,連同那隻镯子一起,牢牢捏在掌中,語氣急迫:
「隻是這一次!賀家會護著你,你不用管那個工作室,網上的話也不用管,我會護……」
「不是一次了,大哥。」
我的眼淚砸在他手背上,眼裡寫滿不可置信的絕望。
「上次玥筱姐姐說我在外面不清不楚,你就冤枉我。」
「事到如今,你還要冤枉我第二次嗎,賀靳深。」
我死死地咬著嘴唇,一根一根地撥開他的手指。賀靳深不肯放,我就張口去咬。
天知道我多想不管不顧地撕咬下去。暴戾的因子在我血管裡湧動,我很想試試,一個人要傷到什麼程度,流出的血才會那樣多,多到將另一個人的一生都困住。
但我控制著自己的牙關,虛軟地松了口。
淺淺的牙印留在他手背上,我笑得嘲諷:
「你就仗著我舍不得傷害你。」
「賀靳深,聲明我可以發,但是發完之後,我不會再回到賀家。」
賀靳深猛地一拽,把我困在懷裡,大手將我的肩膀捏得生疼:「陳棉,你敢。」
「我有什麼不敢的。」
我肆意譏諷他:「一個敢想卻不敢說的男人,一個承諾了卻永遠不會保護我的男人,不配當我的大哥……唔!」
炙熱的溫度封閉我的唇舌。我被懸空抱起,放在書桌上。
賀靳深在我耳邊喘息,語調低啞,宛如錨定獵物的野獸:
「你什麼聲明都不用發。但大哥必須叫。」
「日子還長,總有你換稱呼的時候。」
13
三日之期很快就到了。
周玥筱沒有等到我的認罪聲明,瘋狂地給賀靳深打電話。
「靳深,怎麼回事啊,陳棉怎麼還不發聲明!你讓我怎麼辦!」
大小姐風度盡失,賀靳深抱著我坐在鋼琴前,語調漫不經心:
「周大小姐,叫我掃了一次尾巴還不夠,還要使喚我第二次?」
「當小偷上癮了的話,也別隻盯著一家子偷啊。」
他說完怔了怔,掛斷電話,目光帶著隱約的探究掃過我的臉。
我仰頭好奇地問他:「什麼叫偷一家子啊?」
賀靳深笑了,低頭在我的唇上肆意廝磨:「這不重要。」
「今天塗的是我選的色號?很好看。」
我紅著臉走出他的書房的時候,正撞上賀斯逸。
我乖乖地叫他:「二哥。」
賀斯逸盯了我半晌,伸手蹭上我的唇角,抹掉花了的口紅。
他笑容溫文爾雅,卻隱藏著某種未知的寒意:
「大哥叫我準備了弄倒周玥筱的材料。」
「我熬個通宵,卻一分報酬也沒有。」
「真是不公平啊,棉棉。」
他抬腳向書房走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勾起一抹笑。
這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
周玥筱放出狠話卻沒有實現後,網絡上的風向已經出現了兩極反轉:
「周姐叫你等著,就是真等著。」
「別等了,直接吃牢飯得了。」
「再不濟好歹也放個時間線唄!人家野雞工作室都有時間存檔呢,尊貴的國際金獎得主不會沒有吧?不會吧?」
「都在狗叫什麼?我們玥筱是國際金獎得主,怎麼可能無緣無故陷害別人!」
「名聲和榮譽從來無法作為人品的佐證,望周知。」
破繭工作室的賬號每日更新著起訴進度,法院宣布立案的那天,周玥筱直接闖進了賀家別墅。
和她一起來的,除了周家夫婦,還有賀夫人。
賀先生早逝,自從賀靳深接掌集團後,賀夫人已經很久沒有離開老宅,出現在人前了。
我奉行晚輩的禮節,為他們斟茶倒水。
「為了這麼個玩意,靳深你就要同我們家玥筱退婚?還要逼她公開道歉?」
周家夫婦滿面怒容,周玥筱哭得梨花帶雨,上前就要拉賀靳深的手:「我喜歡你這麼多年,你怎麼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