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拎藥小童跟在身後,走至門口,卻看到一張熟面孔。
說來也怪,重生後短短時日,已是第二次見到他了。
將軍府的二公子,少夫人的小叔子,被人稱為小將軍的方仲燁。
看到他,我突然意識到這裡是聖上親書賜銜——鎮北大將軍府。
我忽地一陣心悸。
鎮北大將軍有兩子,長子方伯旭、次子方仲燁。
今春,長子方伯旭鎮守北關遇襲陣亡,方老將軍本人身受重傷,至今仍臥床養病。
此時難產的,正是將軍府的長媳,她腹中懷的是方伯旭的遺腹子。
前一世,將軍府長媳懷雙胞難產而亡,一屍三命,老將軍夫人當場昏死過去,老將軍悲痛狂呼,吐血而亡。
小將軍方仲燁一夜盡失親人,為父嫂辦理喪事時,卻因一身素白孝服,被前來吊唁的靜宜公主看中,隔日便被搶入公主府,成為公主禁脔。
靜宜公主平日最喜收集男寵,不論出身背景,想搶便搶。
朝中人敢怒不敢言,老將軍已死,眼見著勢衰,自無人肯管這樁事。
方仲燁有武藝在身,公主強迫他不得,又不願用藥迷昏他,便日日捆綁起來,使盡種種虐待之法。
我四處飄蕩時,在一偏院中見他,已不知被關了多少年,渾身是傷,瘦得見骨不見肉。
我在一旁望著他,心中難過。
我一平民孤女,被人欺害至死,而他堂堂將軍府二公子,身手不凡,竟也陷如此境地,不人不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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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渾濁世間哪裡還有公平正義可言?
後來,鄭府大婚日,我撿了一根長線,將線頭點燃,去燒捆他的繩子。
不料,那火不隻燒了繩子,連同整個屋子燒了起來,火焰炙熱。
我興奮得欲用此法去燒昌遠侯府,卻頃刻間,在熱浪中消散重生。
如今,我逃過了被砍頭的命運。
而眼前的小將軍,他正在為長嫂和侄子侄女擔憂焦慮,全然不知前面等待他的慘厄命運。
我從方仲燁面前走過,隨著孫太醫進到前廳,少夫人的呼痛聲越來越清晰。
我決定,今日管一樁復仇以外的闲事。
13
說服將軍府由我來為少夫人接生,並不容易。
一是,我無官無職,雖說曾幫曹貴妃順利產子,但我卻並不精通醫術。
京城貴人圈中也隻不過把我這樁功績當作闲話來傳,真讓我獨自負責接生,卻是少有人敢。
二是,少夫人夫君已逝,這一胎是遺腹子,其金貴程度無可比擬。
三是,這世上除了我,沒人知道少夫人這胎最終生不下來,且會導致整個將軍府家破人亡,他們不知情勢的嚴重,我卻不能說。
孫太醫派我去裡間,詳細查看少夫人的狀況,確然已十分不妙。
看情況,已有胎衣早剝之相,拖延久了,胎兒必然悶死在腹中。
圍在少夫人身側的產婆、醫婆以及外間的孫太醫,都知曉個中風險,將情況講與老將軍夫人聽,夫人立時面色慘白,央太醫想辦法救治。
我已來不及細想,上前將孫太醫和老將軍夫人請至一旁,將紫續丹的藥理作用詳細講給兩人聽。
紫續丹正是以胎衣為主藥,與產婦血脈相承者服用有效,產婦本人自然藥效更佳,隻不過我祖上一直提前備藥,一輩傳一輩,少有臨時制丹。
隻要孫太醫能以我的針法,運針延緩少夫人產程,為我爭取出炮制紫續丹的時間,便能保少夫人生產無虞。
孫太醫聽後垂目斟酌,老將軍夫人不懂醫藥不敢答應,不知什麼時候過來的方仲燁忽然出言:
「母親,長嫂危急,當斷應斷,現已沒有更妥當的辦法,葉姑娘與我們無親無舊,若沒有一定把握,不會出此建言,我們姑且試一試吧!」
老將軍夫人還在猶豫,目光投向躺在院外角落裡的方老將軍。
方仲燁已轉身向我一禮,道:「葉姑娘,制此丹都需哪些藥材用具,我這就去準備。」
「黃芩、杜仲、川斷、砂仁……」我將所用藥材一一報給方仲燁,並言明需要一間靜室,一個藥爐。
孫太醫沒能想出更穩妥的用藥之法,拿了我的銀針進內室,在醫婆的協助下為少夫人行針。
我則被方仲燁帶去一處空蕩蕩的房間。
「這是我大哥雨雪天練功之處,」他望著我,朗目微紅,「葉姑娘便在此制藥,所用藥材器具我馬上送來。」
他很快親手送過來,人也守在門外,不讓任何人靠近。
我已在少夫人身下切取了部分紫河車,將那幼時娘親親手教與我的制藥步驟,一步一步做來。
14
當年我曾耍賴不肯學,嫌髒嫌累嫌火燙嫌藥味刺鼻,然而事事依我寵我的娘親,獨在此事上對我嚴苛以待。
硬是逼著哭哭涕涕的我一遍遍制丹,直到十制九成才放過我。
我一邊制藥一邊想著娘親說的話。
「紫續丹母傳女、女再傳女,不為族氏所限,不為權勢所用,隻有血脈,才是我們活命最大的倚仗。昀娘,你習得此法,哪怕有一日娘不在了,亦能安心留你於世上。」
藥爐極燙,藥氣漸起,我眼中酸澀,但我已無淚可流。
也許是有方伯旭在天之靈護佑,也許是方仲燁尋來的藥材皆為上品。
倉促間,我竟一次丹成。
以黃酒化開,給少夫人喂下,我重新為她行一遍針,起針後,胎兒呱呱墜地,一男一女,玉雪可愛。
將軍府一片雀躍歡騰,管家更是帶著一幫小子們,在府門口燃爆竹、撒銅錢。
火光亮起時,我才發現,已是二更天,窗外黑沉如墨。
15
孫太醫帶著醫童回家去了,我由老將軍夫人的貼身嬤嬤帶著,去換了一身幹淨衣裙。
走出來,方仲燁等在院裡。
「葉姑娘。」他上前輕聲說。
「昌遠侯府世子一刻鍾前過來,說要接姑娘回去,現正在前廳等著。」
我按了按發脹的額頭,想著鄭熙臨這是何意。
他雖舍不得我的豐厚家財,卻一直打著主意要尚永嘉郡主,絕不願在人前顯露與我有關系。
許是因為那張借據被昌遠侯逼迫,不得不來,便挑了夜深人稀的時辰,過來做個樣子。
我不想如他的意。
「二公子。」我衝方仲燁行了一禮。
「實在累極,我想在剛剛制藥的房間休息幾個時辰,能否請二公子幫我回了昌遠侯世子,我卯時直接去太醫院,不勞煩他費心了。」
方仲燁點頭,「我去回復他。」
隨即,叫了丫鬟為我引路,他身形利落一轉,大步向外而去。
大公子的練功房,仍是我剛剛制完藥的樣子。
臨時架設的案幾上,零亂地堆著藥材,藥爐火已熄滅,空中彌漫著藥物被火炙燒的味道。
一位嬤嬤帶著幾個丫鬟過來,抬了一個小幾,擺上四碟素菜、四樣點心,一碗熱氣騰騰的羹湯。
並告知我已在鄰間布置床榻,可暫時在此休息。
我謝過她們,卻全無食欲,收拾好藥材藥爐,拿著那壺幫少夫人送藥的黃酒,倚著小幾一口口慢慢喝著。
三更鼓敲過,月影西移,透過窗扇能看到院中青石板磚上,月光白如秋霜。
我推開窗子探出頭去,對上方仲燁來不及閃躲的眼睛。
16
「葉姑娘。」見我已發現他,方仲燁索性挪到窗口來。
「這麼晚沒休息,是不是府裡太吵了?」
看我懷裡捧著酒壺,又道:「早知道姑娘喜歡喝酒,我讓人送壇子紹興十月雪過來,那酒最適合女子喝,又香又醇。」
「這就很好。」我笑著拒絕。
我沒喝過酒,但我見過我爹與娘親喝過,也是這樣的酒壺,也是這樣黃澄澄的顏色。
「今日多謝你,救我長嫂和侄子侄女性命。」他低聲說。
「是少夫人命不該絕。」我說。
「紫續丹隻能用生女的胎衣制作,若少夫人不是身懷龍鳳胎,不是胎衣早剝之症,我也無能為力。」
「聽說紫續丹是姑娘家族秘藥。」
我對他嫣然一笑:「以後便不是了。」
方仲燁面露不安,誠懇道:「姑娘大恩,將軍府無以為報。」
我看了看他,這少年英氣軒昂,劍眉星目。
我問:「將軍,您真的要報恩嗎?」
方仲燁一愣,旋即點頭,「姑娘有什麼需要方某人做的,定當盡力。」
「以後不要穿白衣。」我說。
「什麼?」
他雙眼圓睜,像是以為自己聽錯了。
「對。」我點頭重復道。
「不論出了什麼事,十年……」
我看著他那眉眼,月色映照下英俊得攝人,改口道:「二十年吧,二十年內不要穿白色衣衫,這就是我要的報恩。」
「為什麼?」
「因為,嗯,你穿白衣不好看。」
「姑娘上次見我時,方某穿的並非白衣,今夜亦然,怎會說我穿白衣不好看?」
「上次見?」
我雙眼圓瞪,這是從何說起?
難道他也有著前世記憶?可即便如此,彼時他為人,我為魂,他也不可能看見我的模樣。
大概是我的驚愕實在過於明顯,方仲燁眼中帶笑道:
「我在宮中當值,每每遇到宮人,眼前都是一片黑壓壓的頭頂,隻姑娘一雙眼睛盯著我,怎麼今日竟像全不記得?」
原來他說的是我入宮那日……我竟不知自己看他那兩眼如此明顯……
「哦,記得,記得……」我含糊道,企圖打個馬虎眼糊弄過去。
「那怎會說我穿白衣不好看?」方仲燁卻緊揪著不肯放過。
我耳尖一燙,說謊真真是太難了。
「二公子,你不打算報恩了?」
「當然不是。」
「那就這麼說定了。」我放下酒壺,關上了窗。
17
卯時,將軍府派馬車送我去太醫院。
我假意與孫太醫就前一日的用藥和運針探討一番,拉近與他的關系。
接下來的幾日,我都盡量跟著他。
我也想過若他果真是當年害我葉家之人,定然會知道我的身份,對我多加提防。
但他對我的態度並無可疑之處,我跟著他去藥局審藥,他也沒有推拒。
藥局離太醫院並不太遠,內裡卻全然不同。
太醫們多少有點潔癖在,太醫院無論格局擺設,都潔淨規整,井井有條。
藥局卻廣闊而雜亂,各色藥品或匣裝或袋裝,堆放在木架上,炮制藥師和藥童們在此穿梭忙碌。
藥廳兩邊各是一排大小統一的隔間,有的關著門,有的敞著門,門上掛著木牌,標明此間用途所在。
我跟著孫太醫進去,孫太醫讓一個藥童帶他去驗看新到的炒白術和仙鶴草,我趁他們不注意,沿著這一排隔間屋子向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