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看見了我,我們目光相對,他眉目一舒,我亦淺淺一笑。
經過他身邊時,微風吹拂著我柔軟的衣裙拂過他堅硬的黑甲。
我聽見他對我說:「別怕,有我。」
我輕輕應了一聲:「嗯。」
驀地,我感覺有人在冷冷地盯著我們。
可環顧四周,卻又沒有其他人。
進殿後,我安靜地坐著,盡量不惹人注意不生事端。
我看著這座我年幼時玩耍過的宮殿,想起在這裡遇見魏元珩。
那時他剛滿十歲,姑母封他為靖王,讓他和他母妃前去封地生活。
他母妃拉著他跪在地上,千恩萬謝姑母。
還笑看著我說:「南陽郡主生得這般珠玉可愛,若是將來能做元珩的王妃,那會是我們元珩何等的幸事。」
姑母笑道:「既然你喜歡,那等她大些,哀家便將她送到你府上去。」
她們兩個大人在說笑,我和魏元珩相互偷偷地瞧。
我對他甜甜一笑,他生得好看,很招人歡喜。
可他卻冷冷地轉過頭去。
後來我才知道,魏家的兒郎,從小就視虞氏女為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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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迫於姑母的壓制會娶虞氏女子為正妻,但絕不會把她們當作真正的妻子。
這一世我去找魏元珩和離那晚,就親耳聽見他的近臣建議他除掉我。
他執著酒杯輕笑:「時機還未成熟。
「雖是仇家女,但她床笫上頗多生趣,所以先留著。」
近臣擔心他對我生情。
他卻捏碎了酒杯:「怎麼會,誰會對玩物動情。」
6
魏元珩進殿,我起身隨著眾人跪下行禮。
抬頭之時,魏元珩一身玄色冕服高坐龍椅之上,威嚴掃視眾人。
他或許生來就是要做帝王的。
我重生之後曾想借姑母之手殺了他,可他做事滴水不漏實在是挑不出什麼錯處。
姑母薨逝後,少帝繼位一年也突然駕崩,未留下任何子嗣。
群臣商議後,選擇了最安靜低調的他。
他們以為他是最好拿捏的,卻不知他們放出了一隻藏匿最深的猛獸。
他的目光沒有在我身上停留,太後也是如此。
唯有皇後越瑤,直直瞧著我。
上一世,她曾打算掘出我的屍骨挫骨揚灰。
但有人勸她,此舉可能會讓人覺得她身為皇後不夠大度,連死人都不放過,她才作罷。
宴上絲竹歌舞,眾人紛紛叫好。
樂府表演完之後,便是世家女子獻藝。
我做鬼魂的時候已經看過這些了,再加上坐在角落悶熱,不禁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聽到陸嫣然的琴聲,我才驚醒過來。
陸嫣然彈的竟是魏元珩教我的《晉歌行》,明明昨天她還同我說要彈奏《長相守》。
且這《晉歌行》是魏元珩自己寫的琴譜,隻在王府彈奏並未向外流傳。
我不知她是怎麼得來的琴譜,但魏元珩可能要誤會是我教的了。
我下意識地看向他,他也正看著我。
視線冷淡,居高臨下。
正在這時,陸嫣然彈奏完畢,這才打破我和魏元珩的僵局。
歌舞繼續,我心中卻忐忑,總覺得陸嫣然今天這突然之舉會招惹禍事。
不由得我看向殿外的陸允敘,他對我搖了搖頭,示意我不必在意。
宴會結束後,我正要隨婆母出宮,卻有太後身邊的小內監將我攔下,說太後要見我。
我現在明白了,讓我進宮的是太後。
我隨著小內監去了太後寢宮,太後見了我和藹地笑。
我也思緒萬千地向她行禮。
上一世她待我極好,我和孩子們離世後,沒有任何人提及我們,隻有她整日以淚洗面,長久吃齋念佛祈求我們母子三人有個好的來世。
魏元珩登基後不到兩年,她就撒手人寰。
太醫說,她是悲傷過度而死。
如今她笑容滿面,看起來氣色也不錯,希望這一世她能做個長壽之人。
太後拉著我的手問我這三年在陸家過得如何,有沒有被欺負。
「要是陸家欺負你,你就告訴哀家,哀家為你做主。」
我心中一暖:「謝太後關心,陸家待我很好。」
她點了點頭,又同我說了一陣話後,她讓人端來一些吃食:「方才見你一點東西都沒吃,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我忙回道:「不是,是天太熱了,沒什麼胃口。」
她笑道:「那正好,哀家這兒的梅子湯解暑,你同哀家一起喝吧。」
「是。」我接過酸梅湯,湯汁濃鬱,清香撲鼻。
我正要飲下的時候,外面的內侍突然說魏元珩和皇後來了,我隻能放下碗跪下迎接。
7
魏元珩快步走進來,經過我身邊時他玄色衣角上的金線剐蹭著我的臉。
有些疼。
他並未讓我起身,聲音帶著薄怒:「母後怎麼宣她來了?」
太後說是長久未見我,所以趁今日我在宮中便叫來一見。
越瑤讓我抬起頭來,她坐在魏元珩身邊挽著他的胳膊對我說:「本宮還活著,你很意外吧。
「不妨告訴你,當年陛下舍不得本宮死,便讓本宮服了假死藥,然後將本宮藏了起來。
「如果你當初不和陛下鬧脾氣,本宮這皇後之位或許還能讓你坐一兩日。」
她驕傲地說著她的得意人生。
這些話她上一世也對著我的屍身講過,那時她還說魏元珩就將她藏在王府的地宮裡,每當我睡著的時候,他就偷偷去見她。
現在她沒有提及這件事,或許是因為太後而有所顧忌。
我對她和魏元珩又行了一禮:「陛下和皇後是天定的緣分,旁人是拆不散的,臣婦祝陛下和皇後永結鸞儔,共盟鴛蝶。」
越瑤笑著對魏元珩說道:「陛下你看,沒了虞太後撐腰,她也是會低眉順眼,搖尾乞憐的。」
魏元珩冷冽地看著我,然後目光移到我的脖頸處。
我現在是跪著的,他輕易就能看到我脖頸上和陸允綏歡愛過的痕跡。
我正想著怎麼遮擋的時候,內監來報,說陸允綏在內宮前求見。
太後說他定然是來接我的,於是讓內監送我出去。
我知道太後這是在為我解圍,立刻起身離去。
離開的時候,越瑤又叫住我:「虞妙瑗,你最好這輩子都能受陸家庇佑,否則等你被掃地出門,本宮從前所受的侮辱定然百倍奉還給你。」
她可這樣肆無忌憚地威脅我,能看出太後和魏元珩對他的寵愛。
她雖直白,總比暗地裡傷人好。
我低著頭回道:「是,臣婦謹記。」
走出內宮,我便看見了陸允綏,他挺拔地站在宮門,頭盔上的紅纓隨風輕揚。
他是特意來找我的。
見我出來他快步上前:「怎麼了,太後為何突然宣你?」
「沒什麼,隻是太後許久不見我,話了一下家常。」
「是麼?」
「是啊,不然還能有什麼。」
「那你為什麼在哭?」他用手指沾了一滴我眼角的淚。
我這才發現,我不知何時流了淚。
原來過去種種我依舊無法釋懷,就算我一遍遍告訴自己不必再想,可身體的本能反應卻騙不了人。
那些人,那些事,剪不斷,逃不脫。
「是眼睛進了沙子。」我不想陸允綏擔心。
陸允綏見我不願說,也沒有再問,他牽著我的手:「我先送你出宮。」
可我們轉身的時候,卻看見魏元珩。
他就站在不遠處,悄無聲息地。
他看向我和陸允綏握著的手。
有那麼一瞬,我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鋒利。
陸允綏松開我的手向他行禮。
他淡淡道:「陸卿你留下,朕有事與你商議。」
陸允綏領了旨,然後伸手摘掉一片落在我發上的花瓣:「你先回去,嫣然在宮門外等你。」
我沒料到他會當著魏元珩的面與我這樣親近。
就算我已經與魏元珩和離,陸允綏作為臣子也應當收斂。
陸允綏,似乎是故意的。
我不想生出什麼是非,忙點了點頭:「那我先走了。」
我沒有回頭再看魏元珩。
這條路,本就是一條隻能前行不能回頭的路。
我心事重重出了宮,陸嫣然立刻迎了上來。
她問我她今日表現得如何,魏元珩會不會喜歡她的彈奏。
我說她彈奏得很好,又問她琴譜是從哪裡來的。
她回道:「買的啊,街上有人向我兜售,我就買了。」
世上沒有這麼巧的事,或許她也是被人利用了。
我又問:「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改成了這一首?」
陸嫣然有些羞赧:「聽說這曲子是陛下親自做的,我怕嫂嫂你不喜歡,所以就先隱瞞了。
「嫂嫂你不會怪我的吧。」
我沒有再說她什麼。
曾經的我,何嘗不是同她一樣努力讓魏元珩喜歡我。
剛和魏元珩成婚那會兒,他總是冷冷的,我便找了很多趣事逗他開心。
床笫之事他也淡淡的,我以為是我不夠有情趣,厚著臉皮找了教情事的嬤嬤仔細學。
那天晚上,我在書房找到他,主動跨坐在他的腿上,用唇舌取悅他。
魏元珩眼尾泛著紅:「虞妙瑗,你別後悔。」
我說:「誰後悔誰小狗。」
他的弦似乎就在這時斷了,死死掐住我的腰身,瘋狂又迷亂。
我以為,清冷的天上月,最終淪為這人世間七情六欲的奴隸。
卻不知,男人對欲和愛是可以完全分開的。
他喜歡我的身體,並不一定會喜歡我的人。
後來我也常常想,為什麼會那麼喜歡他呢?
是因十歲那年的驚鴻一瞥?
是十五歲那年的宮宴上我冒失地撞進他懷裡?
還是大婚那天他當著所有人的面對我說:「我願與王妃,一生一世,長相廝守。」
不知道了。
隻知,是我一廂情願罷了。
8
陸允綏一連好幾天都沒回來,他派人回來說魏元珩交代了一些事讓他處理,要留在宮中一段時日。
我並不放心,因為上一世的中秋宮宴後魏元珩遭過刺客。
刺客自稱是我們虞氏一族的門客,刺殺魏元珩是為虞氏討公道。
此後我們虞氏又被清洗一次,最後隻剩下幾個還沒車輪高的虞氏幼兒。
隻是那時保護魏元珩的並不是陸允綏,而是其他將官。
可現在陸允綏就在魏元珩身邊。
我讓人給陸允綏帶了信,讓他一定要小心謹慎,盡量不要在魏元珩身邊當值。
我不想他被牽扯進去。
他回信讓我不要擔心,說魏元珩從未在他面前提及我。
看來他是誤以為我是擔心魏元珩會為難他。
這樣也好,免得我還要解釋其他。
接下來的日子,魏元珩和越瑤沒有找我的麻煩,太後也送給我一些賞賜,都是上好的綢緞綾羅,說上次見我穿得樸素,讓我做幾身好看的衣裳。
人人誇贊她心胸寬闊,雖被我的姑母壓迫二十多年卻也還善待我這個小輩。
陸允綏不在,我便可以多去見見安寧。
現在安寧已經開始讀書識字,她很聰明,我教兩三遍就會。
一切都和平常一樣。
唯一的波瀾,是陸嫣然竟然沒被選進宮中。
那天她哭著回來:「我哪裡比其他人差了,為什麼第一輪就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