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遠遠應了一聲,又呼進一口冷風,隻好匆匆戴上圍巾和口罩。
梁聲哈欠連天,就盼著快點送走我他好回去睡回籠覺。
等他把箱子放進後備箱裡,我坐上車,又搖下車玻璃威脅他:「後天我回來記得來接我。」
梁聲睡眼惺忪地敷衍著點頭,揮揮手:「嗯嗯,快走吧……注意安全。」
我正準備轉過頭時,卻忽然感到一陣惡寒。
就好像有什麼東西驟然粘在了身上。
我猛地抬眼看過去。
什麼也沒有。隻有一片枯葉悠悠地在清晨的寒風中打轉。
梁聲莫名其妙:「怎麼了?」
我慢慢平息著心裡的驚悸。可能是最近作息太紊亂了吧。
我搖搖頭:「沒事……」又忍不住補充一句,「最近注意安全啊。」
梁聲不以為意:「我安全得很,你注意點吧。」
難得搭理他,大概二十出頭的小男生都是這麼日天日地的吧。
冷嗤一聲後,我搖上了車窗。
正月裡的冬天清晨實在冷,車裡空調溫度開得高,這才一會兒,車窗上已經起了一層薄薄的霧。
透過那層霧蒙蒙的玻璃,我忽然發現,天空烏壓壓的那片雲的形狀就像一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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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視著我。
13
到 C 市時,那邊積雪還未化。
遠遠地看見警局門口站著個人,穿著厚重的棉大衣,瞧見節目組的車來了,連忙在前面帶路。
那就是譚傑。
下車後我們挨個同他握手。
四十出頭的年紀,兩鬢已經有了霜白的痕跡。不論是幾天沒刮的胡茬還是眼下濃重的烏青,都看得出最近他的操勞,這也許是 C 市警隊最近的真實寫照。
譚傑輕輕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在寒冬天裡也是滾燙的。
「梁記者,您好。」縱使疲倦,他看向我的雙眼依然明亮有神。當時我想不出怎樣形容他的眼睛,直到很久之後才明白那是什麼樣的感覺。那是冬夜裡的火把,有種奮不顧身的炙熱。
「譚警官好。」
我點頭微笑。
握手寒暄過後,他領著我們進警局。
一邊走一邊說著最近的刑偵情況。進展倒是不大,翻來覆去還是那些線索和嫌疑人,然而目前最大的嫌疑人音信全無,如同人間蒸發。
今天的拍攝工作主要是對譚傑本人的採訪。
我們跟著他進會客室時路過警局大廳。
天氣冷,還未出年關,刑警大隊的大廳裡除了行色匆匆的警員,隻坐著一個女人。
時間緊任務重,攝像機從下車那一刻就已經打開,我跟著他們,也是腳步匆匆地路過大廳,沒有機會再多看她。
譚傑其人,看起來溫溫吞吞,似乎還有些老好人的樣子,出乎之前對他的印象。直到看見他脫下棉服,戴上警帽,端正地坐在鏡頭後的那一刻時,我才驟然被他銳利的眼神驚訝到。從穿上警服這一刻,他似乎就徹底變了個人。溫和的外表下,是鋒利滾燙的靈魂。
提前準備好的問題順利地一個個問出來,時間就在紙頁間流過。
譚傑的回答很官方,他大概是經常代表警隊出現在公眾視線中的,稍微涉及保密內容的,他一個字也沒有說。
採訪結束後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
他們在會客廳收拾設備,經過三小時緊張的採訪,我悶得慌,就先出來到了大廳散散氣。
而那個女人還在。
一樣的位置,甚至是一樣的姿勢。
她一手撐著頭,一手揣在兜裡,腿上搭了件外套,閉著眼似乎昏昏欲睡。
我眯著眼辨認了許久才發現,她就是聞欣的母親張秀琴。
我走到她對面的凳子旁,剛要坐下,她卻好像突然驚醒,猛地睜開了眼。下一秒她抬起頭來尋找聲音的來源,而脫口而出的那聲「警官」在看見我與警局格格不入的穿搭後就卡在了喉頭。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打擾她了,隻能抱歉地擺擺手:「我不是警察……我能坐這兒嗎?」
她扯了扯嘴角,擠出個生硬的笑容來:「姑娘,坐吧。」
坐下後,又是難捱的沉默。
比起視頻中看到的,這位母親似乎更蒼老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開口詢問,也不知道該怎樣勸她節哀。人類的悲喜並不相同,沒有經歷過,不是局中人,是無法體會到那種血肉都撕裂的痛苦的,再溫和的安慰都顯得單薄。
讓我奇怪的是,她好像也一直在偷偷瞥我。
過了幾分鍾,我一抬眼,正撞上她的眼。
我這才驚覺,她望向我的眼裡閃著淚光。
「阿姨,您怎麼了?」
我訝異不已,忍不住開口問道:「是太冷了嗎?」
「不不不,不冷。」她無措地側過身去,手臂胡亂蹭過眼睛,「我,我是眼睛太澀了。」
我一時啞然,不知再說什麼,隻能也呆呆地摸出紙巾遞過去。
那些安慰的話語,哽在喉頭,吞吐不得。
片刻,她才整理好突如其來的情緒似的,又朝我扯出個笑:「人老了,又哭又笑的……」
她撇撇嘴:「管不住咯。」那個笑容裡充斥著無奈與悲哀。她的皺紋裡,她的白發中,都在訴說著一個母親的心酸與悲痛。
我無力接下這樣的話,也隻能像她一樣,扯出個笑來。
沒想到就是這一笑,讓她幾乎再次淚流。
「姑娘。」
她微微顫抖著嗓音喊道:「多大啦?」
「開年就二十九啦。」
她眨眨眼,淚水就順著臉頰滾下。就像緊繃的弦被繃斷,壓抑的情緒迸發出來。她將臉埋在手掌裡,另一隻手卻隻是攥著,好像抓著什麼重要的東西。
破碎的抽泣聲傳來。
「和欣欣一樣大……
「一樣大……
「明明一樣大啊……」
我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我甚至覺得我當時坐在這裡就是個錯誤。
正手足無措時,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譚傑在我身後,默默示意我跟他走。
我遲疑著站起身,又邁不開步子,不知道這樣將她留在這裡到底好不好。
譚傑看出了我的猶豫,沉默著搖了搖頭。
我垂下眼,也沉默地跟著他離開了休息區。
快走到門口時,看見了正在外等待的節目組其他同事。
我還是沒忍住開口了:「聞欣的媽媽看起來狀態很差。」
譚傑側頭看了我一眼,開口道:「暮年喪女,她還能有力氣坐在這裡,也就隻是等一個公道罷了。沒有東西可以給她慰藉了,除了犯罪者的處決書。」
他比我看得透徹得多。
「梁記者,別想太多。」
也許是看出了我心裡的自責,他安慰道:「看見每個年輕的姑娘對她而言都是一種凌遲,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聞欣的離開。在你之前,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
我沉默著,點了點頭。
我又突然想起那隻緊攥著的手:「她手裡握著個東西,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嗎?」
譚傑沉默片刻,才回答:「精神寄託吧。
「糖紙而已,在聞欣受害那天的衣服包裡找到的。」
他頓了頓,又重復了一遍:「隻是張糖紙罷了。」
說完,他推開了大廳的玻璃門,冷風刮了進來。
他送我們上ŧṻₒ車。
積雪未化,天上又飄起了雪,洋洋灑灑,滿目素白。
一旁的攝影師付萊是個胖小伙,被驟然飄進領子裡的雪凍得一激靈,隨口嘀咕:「C 市好多年沒下過雪了啊。」
譚傑的步伐驟然一頓,他也抬頭望向漫天的雪。
半晌,才呢喃似的應了聲:「是啊,好多年不見了。」
他的聲音好輕,風一吹似乎就散了。
我們卻再也說不出話。
有種情緒驟然蔓延開來。
本是為了普通的工作,在踏入 C 市警局這一刻,也忽然充滿了悲劇的色彩。人與人之間的共情,說來那樣奇妙又捉摸不定。
麻木時看上一百個新聞也無動於衷,而有時隻是一場經年不見的雪,隻是一張緊緊攥住的糖紙,就能為了那些陌生的人,驟然感到生命可畏,感到難以呼吸的悲哀。
心髒又在激烈地跳動著,為了那些不公,為了還未來的正義,卻又好像已經結冰,因為那些不堪,因為人性的罪惡面。
我深深地吸著冷氣,又呼出滾燙的鼻息。
如以冰炭置我腸。
14
在 C 市出了兩天外景,頂著風雪到處跑,第三天下午,終於坐上了回 A 市的車。
這兩天都沒睡好。採訪了參與辦案的警方,走訪了受害者家屬,還去往了案發地拍攝,了解了太多資料之外的東西,身體上的疲倦是一回事,精神上的悲傷想來更令人壓抑。
一路上,節目組的人都昏昏欲睡。
中途在加油站停車加油。
司機老劉說要下去抽根煙上個廁所,讓我們也下去走走。
我戴上圍巾下了車。
這裡已經地處 C 市邊境線,路上行人和車輛都很少。
本想透個氣就回去,突然看見加油站外邊有個小攤,一個老阿婆正坐在那裡賣東西。
我走上去看了看。
是辣醬。色澤明亮,裝在幹幹淨淨的玻璃瓶裡,隔著瓶子都聞到那一點點誘人的香味。
阿婆老得牙都掉了,笑眯眯地問我要不要買點。
她說話用的是 C 市本土方言,我聽起來非常困難。連畫帶猜了半天才搞明白她的意思。她說這些醬是自己做的,今年做得有些多,就拿出來賣,給小孫子買點糖吃。
我想起來梁聲之前和我吐槽,說他們大學那邊吃飯口味太過清淡,很少能吃到合胃口的飯菜。算一算,他也快開學了,買點這辣醬,讓他帶去學校裡也行。
也沒剩幾瓶了,我索性都買了,也省得老大娘這麼冷的天在這坐著。
提著一袋子辣醬回車上時,司機也剛好回來,於是又啟程。
回去不趕時間,又是冰雪路面,為了安全起見,一路都開得很慢。
回 A 市後,先去電視臺放了設備,又是一陣資料的交接,繁瑣的事情,最後出電視臺已經十二點。
我拖著行李箱,提著一袋辣醬上了出租車,這才終於有空回了陳暗的消息:「到家了嗎?」
我劈裡啪啦打字:「剛從電視臺出來,上出租了。」
那邊回得很快:「忙到這麼晚?」
「到 A 市就晚,又遇上副臺長明天上午檢查,隻好把這幾天落下的交接工作做了。剛做完,又接到消息說,這個節目要盡快出,沒辦法,又留下來整理資料,就忙到這個點。」
陳暗回:「辛苦梁記者了。」
我突然來了興趣,故意逗他:「又叫梁記者啊?」
眼看著那邊不回消息了,狀態欄上的對方正在輸入中持續了半天,才跳出來一個對話框。
「辛苦音音了。」
我抿著嘴笑。
他怎麼越來越呆了。
沒來得及調侃,下一條消息緊接而來:「到家了給我說一下,注意安全。」
我也隻好放棄到嘴邊的騷話,回了個「好」。
又點開梁聲的聊天界面:「還有五分鍾到,來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