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天災那年,被家人賣來林府換口飯吃的良妾周姨娘,嫡姐罵她天生的下賤,為什麼不能安分守己,非要自甘下賤做妾,體面名節和餓死失節哪個事大?
周姨娘性子溫柔寡言,日日被她這樣明嘲暗諷,倒也不敢跟她爭論,隻是眼淚拌著飯。
在一個收成很好的年頭,周姨娘吊死了。
再就是我娘。
我娘是樂坊的琵琶女,我爹為她贖了身。
我五歲那年,十歲的嫡姐已經名動京城。
哪怕我娘已經叮囑我,謹小慎微,不要冒頭。
可嫡姐趕走我和我娘並不需要什麼理由,隻是挽著父親的手臂嬌嗔:
「有我沒她,有她沒我。」
我娘沒有哭,也沒有鬧,隻是護著我問父親:
「我們孤兒寡母要如何過活?」
「從前你怎麼討生活的?照舊便是!」
我娘帶著我一起回了樂坊,伺候裡頭的姑娘起居,梳頭妝飾掙些錢,但是不許我打扮,也不許我學歌舞唱曲。
五年裡攢了些錢,樂坊主看著我的臉,動了些心思,想留娘下來。
我娘忙帶我搬了住處。
我們住在書塾旁,為學子們煮些湯食,接些縫補活計,也能賺些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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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碰到好說話的學生,我娘就不要他的錢,隻要他教我識字明理。
多年積勞成疾,我娘病得很重了。
死前,她要我賭咒發誓,絕對不走她的老路。
她認為自己錯在輕信一個男人,錯在以為女人憑姿色便足以換取安穩一生。
可是重活一次,我卻覺得娘自責太過,不是她識人不清,不是她恃美待沽。
是這個世道把女人摁在砧板上,給人吃。
因為娘親的遠見,我會看賬本,詩文也通,寫的字也許師承朝中哪位翰林。
直到半年前,嫡姐一封書信,說她的商鋪缺一個會看賬本的女賬房。
我本不願意再和她扯上關系,可是娘親的喪葬費欠了不少錢。
當我到謝府時,喝了嫡姐為我接風的酒,再醒來時木已成舟。
08
一個美貌婦人帶著懵懂幼女,在虎視眈眈的世道上艱難求生的八年。
樂坊裡醉漢豪強拉著娘的手,必要她陪酒,娘不敢得罪,隻好強笑著斡旋。
破屋裡半夜的踢門聲,讓娘害怕得掉眼淚,卻緊緊握著菜刀,把我護在懷裡。
說起來,原來這麼輕巧。
謝慎之聽完,竟然一怔:
「難怪你的字寫得這麼好,我竟然不知道你詩文也通。」
「都是舊事了,沒有用武之地了。」我心裡覺得可笑,卻不得不笑得溫柔,「倒是提筆練字久了,手上有力氣,射箭也有了底子。」
謝慎之卻想了想:
「你姐姐婉兒字寫得像鬼畫符,倒是雍王最喜習字,還去求聖上藏的幾幅狂草,要讓他知道了你字寫得如此好,恐怕又要起了要你的心思。
「我也在想,雍王與你如此投緣,興許遇到我之前遇見他,你會過得更好。」
賣給侯府價低,賣給王府價高。
都是賣,難道還分貴賤?
我心中冷笑,面上卻假怒,背過身去:
「難道姐夫以為,誰都能讓雀兒心甘情願做妾嗎?」
謝慎之的手又開始不老實,從我的腰際滑下:
「那雀兒和我說說,什麼時候甘願給我做妾的?嗯?」
我忍著拔下簪子刺死他的衝動,笑道:
「你猜。」
「是我二十二歲那年,聖前射藝奪魁?」
那年我隻有八歲,和娘親在樂坊謹慎求生,哪裡有本事看到御前風光的謝慎之。
「是我二十四歲,打了勝仗,滿京城的姑娘都偷看我?」
那年我隻有十歲,跟娘親一起求屋主寬限兩日,哪有功夫像京城閨中少女一般的闲心?
他仔細想著自己的光輝過往,其實每一條都與我無關。
他和嫡姐傳奇人生的夾縫裡,我和娘親在為一口飯,一片瓦奔走。
「到底是什麼時候?」
「你自己也不記得了。」我笑著搖頭,「你記不記得,八年前的春宴上,你看一個小孩可憐,賞了她一塊春餅?」
謝慎之仔細想了想,搖了搖頭:
「並不記得了。」
「原來那孩子白記了這麼些年。」
「難道是你……」
「你記不記得八年前也是這麼大的雨,我病得很厲害,吃了很多藥都不管用,我娘背著我上山求藥王菩薩,說來也奇了,下山時我吃了半塊春餅,竟然退了燒,回去病也好了。」
謝慎之久久看著我,一言不發。
良久,他竟然勾起嘴角,自己也禁不住笑了:
「就因為半塊春餅?你就對我死心塌地?」
我篤定地點頭:
「就因為半塊春餅。」
「難怪春宴那日,你為我分餅沏茶,原來是試探我還記不記得……」
謝慎之笑了。
因為他信了。
人不相信真話,因為真話有時太過真。
卻常相信假話,因為假話往往足夠假。
這謊話紕漏百出,卻真假摻半。
八年前春宴的時間,是下了幾場奇大的雨,謝慎之大約記得。
普濟寺太遠,我也病得太重,我娘不信菩薩,她冒著大雨去求大夫上門,診金不夠,她在雨中給大夫跪下,磕破了頭。
我的病,是吃了娘親冒雨求來的藥才好的。
跟他謝慎之,跟高坐雲端的菩薩,都沒有關系。
謝慎之卻動容:
「真是個傻姑娘,半塊餅就交付了真心。」
是啊。
我不像嫡姐,也不像世人。
嫡姐愛謝將軍風光得意時,世人愛謝侯爺萬人景仰處。
獨我愛謝慎之這個人。
與世間附加給謝慎之的所有名銜都無關。
這種愛單純熾烈,萬死亦不能改。
饒是雍王權柄正炙,風頭無二,也無法逆轉時間,回到八年前。
我眼中含淚,痴痴地看著他,眼波無限依戀,令他震顫。
謝慎之啊,在這一刻你也必定憐我吧。
我像蝼蟻,像因你無心也開的花,等你垂憐。
對嫡姐林婉兒,你謝慎之不過是是錦上添花,是宴酣時助興的一支曲。
對我林雀兒卻是雪中送炭,是值得我銘記一生,用身體性命酬謝的恩情。
他沉默許久,為我輕輕拭去眼淚,無限愛憐擁我入懷:
「……對不起,這些年我竟全然不知。」
我一語不發,隻任由他抱著。
一室溫情,燈ŧṻ⁸火融融。
天際乍起一道驚雷,暴雨傾盆。
小梅看懂了我的眼色,笑道:
「不巧,雨具前些日子落在老夫人那裡了。」
我勸謝慎之:
「要不要等等再去嫡姐房裡?這麼大的雨趕回去會沾了寒氣。」
謝慎之擺擺手:
「今夜我陪你。」
「……姐姐那裡,沒關系嗎?」我不安地看著他,「姐姐會怪你……」
「謝府還沒跟她的姓!還是我說了算。」
謝慎之說完,又覺得嫡姐吵鬧起來心煩,他對下人說:
「別告訴林婉兒,問起來就說後半夜我在母親那裡。」
我算著謝慎之宿在我房裡的時間越來越晚。
……還差一點。
不過快了,很快我就要有孕了。
想到前世生產的疼痛,我不自覺瑟縮了一下。
「怎麼了?」
「姐夫,要我跟你一起撒謊,總要些好處堵住我的嘴,不然我要告密。」
他看著我,竟然湊上來吻住了我。
我們無數次肌膚相親,卻沒有一次親吻。
纏綿曖昧,竟然真的像歷經磨難,終成眷屬的愛侶。
「全部補給你。」他啞著嗓子,戲謔道,「你吃得消嗎?」
我嬌笑著勾住他的腰,倒進一片風月裡。
他發現我生澀的逢迎,竟然大喜過望:
「從前怎麼會覺得你無趣。」
沒有什麼比自己親自教導出來的美人,從清純嬌怯變得貪戀歡媾,更叫人食指大動。
我是一張任他揮毫潑墨的白紙,叫他恣意盡興。
熄了燈,漫天的雷聲和雨聲,像菩薩要審判我的謊和孽。
「冬雷震震夏雨雪,我們也算佔了一半。」
我已經想好了如何殺死林婉兒,才算得上誅心。
那謝慎之呢?
我深情地看著他的側臉,輕輕摩挲。
「雀兒……」他睡得迷糊,捉我的手。
我靠在他心口,聽他沉穩的心跳。
這條命近在咫尺,令我躁動。
09
嫡姐不信謝慎之去了母親那裡的鬼話,第二天她一早衝進來,將我和謝慎之堵在了床上。
我早聽小梅在門外驚呼報信。
嫡姐抬手給了小梅一巴掌,將她踹倒在地。
她用劍劈開床帏時,我衣衫半褪,腿還纏在謝慎之腰上。
這一幕讓嫡姐的臉色迅速灰敗。
她頭上的金流蘇步搖僵住,兩行淚立馬掉了下來。
那劍也掉到謝慎之枕邊。
我恨她,可我有時候也實在不明白她。
不是她把我送到他們中間的嗎?
她為什麼要哭?
難道她以為我夜夜隻是跪在謝慎之床邊?
難道她以為隻要謝慎之不在我這裡過夜,她的少年郎,就永遠不是嫖客?
她不打謝慎之,卻抬手要給我一巴掌,正好被謝慎之攔住。
他看到枕邊的劍,臉上的愧疚瞬間消散了。
「人是你自Ţū⁻己送我的床上的,怎麼又如此善妒。」謝慎之護著我,冷臉道,「你知道也好,省的我去編個借口。」
「……謝慎之!你孬種!未必就是我不行!她到現在也沒懷上……是你根本生不……」
話還沒說完,謝慎之已經給了她一巴掌。
「姐夫……你怎麼能為了我打姐姐呢……」
謝慎之愣愣看著自己的手,連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
謝慎之不是為了我打她的。
是因為嫡姐說破了他最深的恐懼。
男人對於絕後這件事的恐懼,嫡姐不可理解,也不可想象。
我為你打了她?
是呀姐夫,你愛我,所以下意識為我打了姐姐。
不然呢,難道要他承認自己的恐懼?
謝慎之也騙過了自己:
是……我怕她傷了你。
是呀姐夫,你怕她傷我。
嫡姐是哭著走的。
當天下午,林家嫡母就來了謝府。
「不過是個肚皮婆娘,侯爺覺得新奇養著玩的玩意兒,你怎麼失了主母的氣度?」林家嫡母拿出了當家主母的款兒,「幾個姨娘,生了多少都不要緊,最要緊的是你要坐山觀虎鬥!」
嫡姐被一語點破,如夢初醒。
當天晚上,嫡姐要走了我房裡的侍女小梅。
小梅回來時,哭腫了眼睛。
嫡姐要把她指給謝慎之,分我的寵。
可小梅不願意,她有喜歡的人,是看門的陳虎,隻等著五年後,主子開恩放她出去,就辦婚事。
「他要是真愛你,當然不會在意你是不是生過孩子,也不是白生,給你錢呢!」
嫡姐又笑:
「況且又不納你,等你生了孩子,我就放你出去,再賞你些銀票。」
小梅隻磕頭,說自己配不上侯爺。
嫡姐已經不耐煩了:
「我當然知道你配不上,和你說不過是給你個體面!別給臉不要!」
看我擔心,小梅極力抹幹眼淚,衝我搖頭笑道:
「林姑娘別擔心,我不同你爭,我不願同你爭。」
「不能再求求侯爺嗎……」我於心不忍。
小燕的眼神已經灰下去:
「夫人決定的,沒人能改……也許真的像夫人說的,倘若真的愛我,哪怕我生了個孩子,他、他待我的心也不會改……」
其實她也不信,可隻能這麼想,讓自己寬慰。
將來物是人非,還能騙自己,他其實並不愛。
不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