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當著面說「死了」,我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隻隨口回了聲:
「哦,節哀。」
他眼底閃過一抹哀傷,手指慢慢收緊。
「她死之前,曾問過我信不信她。我現在每天都在想,如果我那時說相信,她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不會死了嗎?
我也不由得在心中問自己。
答案是不管他信與不信,我都會選擇死遁。
因為十年光陰,太累了。
守住江山,照顧弟弟,救贖宋逾白,維護顧朝。
我明明做了那麼多,可林淮雪不過三言兩語,一切就都變了。
宋逾白私下帶林淮雪離京,又和李錦寧裡應外合,大兵壓境,將我逼到絕路。
就算他信我又能怎樣?
我心靜如水,隻隨意笑了笑。
「人都死了,再想也沒用。宋將軍有這闲心,不如想想怎麼打敗突厥。」
他聽了,眸中有水光一閃而過。
「好,我不想了。」
Advertisement
11
我跟著宋逾白在邊境上待了大半年。
突厥可汗終於遞上國書,納貢稱臣。
宋逾白撤軍,帶著突厥使臣回京。
眼看著京城越來越近,我心裡越來越煩躁不安。
每天想著怎麼逃走。
這晚,有人進了營地,說是皇帝派來的欽差。
宋逾白忙著去招待,我瞅準時機,牽出了一匹馬,衝進了夜色中。
可剛出門沒多遠,就看到巷口站著兩個人,剛好擋住我的去路。
無奈,隻能先躲進個角落。
一陣風將雲吹散,月光傾灑下來。
我看清了那兩人的樣子,心口不由怦怦狂跳。
怎麼是顧朝和林淮雪?
隻聽顧朝冷冷清清地開口:
「你和陛下大婚將近,為何還總是跟著我?」
林淮雪神情激動,緊緊拉著顧朝的袖子。
「我從沒喜歡過李錦寧,當初接近他,不過是為了除去李錦歲,給我爹爹報仇。」
不知是不是錯覺,提到我的名字時,顧朝微微顫了顫。
他低下頭,將衣袖從林淮雪手中扯出。
「林小姐,往後望你好自為之,不要再來找我了。」
林淮雪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阿朝,為什麼這次我回京之後發現你完全變了?
「李錦歲死了,你很傷心是嗎?
「你忘了當初她為了讓你成為她的面首,怎麼設計害你的嗎?她簡直……」
「她並沒有害我!」
顧朝忽地抬高了嗓音,胸口不斷起伏著。
「是我上書請求撤藩,言辭激烈,招惹到幾個藩王。他們要殺我,是殿下救了我。」
林淮雪變了臉色,大聲喊道:「李錦歲這麼告訴你的?她最會蠱惑人心,你怎麼能相信?」
顧朝笑了笑,神情卻像要哭出來一樣。
「我隻恨自己為什麼當初不信她,為什麼要那麼對她。」
是啊。
從我把顧朝帶回公主府第一天就告訴他,那些殺手不是我派去的,我把他留在身邊是為了保護他。
可他那時隻是冷笑,說了一句:「長公主詭計多端,早晚會有報應。」
看他現在悔不當初的樣子,還真是莫名諷刺。
之後,林淮雪又辯解了許久,可顧朝卻隻是漠然看著,一言不發。
林淮雪最後失望至極,獨自離開。
顧朝形單影隻,又佇立良久,才緩緩走開。
我偷偷松了口氣,連忙拉了拉韁繩。
就在這時,馬突然受了驚,一聲長嘶。
顧朝的腳步立時頓住,回頭看過來。
「誰在那兒?」
12
我大驚,剛想躍上馬,手臂一把被人拉住。
「你是誰?為何偷聽……」
顧朝的話驟然止住。
眼中先是驚異,隨後綻出難以置信的亮光。
「殿下,是……是你嗎?」
他聲音極輕,仿佛害怕打碎夢境一般。
還不等我回答,就被他擁進懷中。
環在我腰間的手臂發著抖。
想用力,又不敢。
「殿下,你真的沒有死。
「你終於不生我的氣了,肯來見我了是嗎?
「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了,殿下。」
我聽著他喃喃低語,默默嘆了一口氣。
「你認錯人了吧?我不是什麼殿下。」
「認錯人?」
他託起我的下颌,仔仔細細端詳。
微紅的眼中眸光如絲,縷縷糾纏著,期待又害怕。
我怕耽擱久了,被宋逾白察覺,露出一抹討好的笑。
「這位公子,你真的認錯人了,我還有事,要先出城。」
「認錯人?」
他長眉蹙了蹙,一手猛地將我禁錮在懷中,另一隻手去撕扯我的衣領。
「你做什麼?」
我拼命掙扎起來,可根本掙脫不開。
右邊肩膀的衣衫漸漸被褪下。
我忽然明白,自己右側肩胛有一處梅花形的胎記。
這胎記除了我自己,便隻有顧朝知道。
他在找。
怎麼辦?
就在我焦急不已時,傳來一聲冷喝:
「住手!」
接著有人上前,發狠似的將顧朝推開。
「顧大人,這是做什麼?」
「她是長公主殿下!」
顧朝紅著眼睛,又想上前來抓我。
宋逾白將我整個人擋在身後,昂了昂下巴。
「李錦歲已經死了。」
「殿下沒死!她就在這兒。」
面對幾近癲狂的顧朝,宋逾白隻是挑了挑嘴角。
「當日,你親眼看到的,李錦歲死了,她的屍體還是我親手埋的。」
一向疏淡內斂的顧朝上前抓住宋逾白的衣領,嘶吼起來。
「你到底把她埋哪兒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宋逾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人都死了,埋在哪兒又有何意義?顧朝,你能不能做個男人?
「李錦歲生前最希望的是什麼,你知道嗎?
「與其這樣像個瘋子,還不如完成李錦歲生前所願,也不枉她救你一場。」
顧朝愣住,失魂落魄地垂下了眼眸。
良久,才從袖中掏出一個信封。
「這是陛下關於削藩的密旨,命我親手交給你。」
宋逾白接過,隨意看了一眼,就拉起我的手。
「這麼晚,你跑出去做什麼?跟我回家。」
出逃計劃失敗,我滿心哀嘆,卻又無可奈何。
隻能老老實實跟著回去。
在經過顧朝時,他輕輕叫了聲:
「你真的不是殿下?」
「當然不是。」
我沒有猶豫,與他擦身而過。
13
回到住處,宋逾白並沒詢問我為何會深夜出門,隻讓我早些歇息。
可我卻一直想著顧朝送來的,李錦寧的那封有關削藩的密旨。
之前,我一直勸,削藩要仔細衡量,拿捏住尺度。
否則一著不慎激起藩王們的反叛,到時候又是戰火四起,百姓們生靈塗炭。
那密旨上究竟寫的是什麼?
我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這時,隔壁宋逾白房間的燈熄了。
我又耐心等了許久,然後悄然起身,躡手躡腳進了他的房。
裡面黑乎乎一片。
還好我熟悉屋中擺設,順利來到書桌邊,小心地摸索起來。
我攝政時也下過不少密旨,知道密旨用的紙與別的不同。
隻要觸碰到,就能分辨出來。
正在找著,身後響起一個幽幽涼涼的聲音。
「李錦歲,在找什麼呢?」
我抖了下,勾起一抹笑。
「宋將軍在叫誰?」
「別再裝了,歲歲。」
宋逾白緩緩從陰暗中走了出來,目光溫涼如水,靜靜落在我身上。
「第一次遇到你後,我就回了京城,挖開了你的墓,裡面的棺材是空的。
「所以,我一直都知道是你,歲歲。」
原來如此。
宋逾白這人確實能做出挖墳的事。
那再裝下去確實沒意思了。
我斂起了笑:「宋逾白,你何時變得和顧朝一樣,戲演得這麼好了?」
「因為我怕……」他眸光湧動,「怕你會再離開我。」
我冷冷嗤了一聲:「可你的檄文裡不是說我禍國殃民,勾結異族,殘害忠良,打出了清君側……」
「我錯了,歲歲。」
他驚慌失措地上前幾步,似要來拉我衣袖,卻又頹然放下了手。
「這一年多來,我數次打到突厥的王庭,翻遍所有信函,都沒有你跟突厥可汗聯系的消息。
「當年的真相是林老將軍中了誘敵深入之計,戰敗身亡。」
「你現在知道了真相又如何?」我漠然笑了下,「我也曾寫信給你解釋,可你還是選擇相信林淮雪。」
「對不起,歲歲……」
「別再叫我歲歲。宋逾白,從你帶兵圍城那一刻起,你我之間就再無半點交情。
「我隻想再跟你說一句,不管李錦寧的密旨上寫了什麼,關於削藩都希望你謹慎,不要讓我朝百姓再受戰亂之苦。」
說完,我甩了甩衣袖,轉身往外走。
「等等。」
宋逾白忽地將我拉住,緩緩彎曲了膝蓋。
他單膝跪在了我面前,仰頭凝視。
「歲歲,你苦心守護的江山,真的舍得就這麼撒手不管嗎?你若願意,我可以幫你,君臨天下。」
君臨天下。
我的心猛地一顫。
那個曾經有過,卻又被我死死壓住的念頭再一次呼之欲出。
我也是帝後嫡女。
我曾殚精竭慮攝政五年。
為什麼要將一切拱手讓給李錦寧?
我垂頭看了看宋逾白。
曾經桀骜的他正跪在我腳下,像是頭認了主的狼。
「好。」我轉頭看向京城的方向。
「宋逾白,回京。」
14
第二天一早,宋逾白再次啟程回京。
顧朝也一同隨行。
白天,無論我去哪裡,都覺得有道目光如影隨形。
不用尋找,也知道那是顧朝。
可我要回京奪權,事成之前不能暴露身份。
也就泰然自若,隨他去看。
偶爾目光交匯,我還會和善地笑笑。
而他總是慌亂地轉開頭。
待我不注意時,再一次看過來。
兩日路程一晃而過。
我回到了闊別近兩年的京城。
進城後路過曾經的公主府,大門上貼著封條,臺階上積著厚厚一層灰。
我住進了宋逾白府中,每日深居簡出。
隻暗中與幾位當年託孤的老臣聯系。
他們見過我,先是驚訝,隨後失聲痛哭。
說李錦寧親政後,最愛去上林苑遊獵。
之後,下旨為未來的皇後林淮雪修宮殿。
宮殿還沒完工,又急著加賦稅,削藩王的封地。
最近各地藩王蠢蠢欲動,都想取而代之。
我深深嘆了一口氣。
看來自己臨走時的交代,李錦寧是半句也沒聽進去。
既然這江山他守不住,那我更不會客氣了。
這天,見過幾位朝臣後,宋逾白回來了。
而他的馬後緊跟著御駕。
我躲在暗處,看到一身明黃的李錦寧從車中走下來。
兩年不見,他又長高了些,隻不過氣色不太好。
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睛黯淡無光。
「宋逾白,朕命你去各封國傳旨削藩,你為何還不動身?」
「陛下。」宋逾白行了個禮,「藩王們個個擁兵在外,削藩之事不可操之過急。」
「又是不可操之過急!」宋逾白忽然喊了起來,「你怎麼和她一樣?」
宋逾白抿了抿唇,垂眸不語。
一君一臣就這麼沉默著。
過了許久,李錦寧才又輕聲問:「你到底將她埋在哪兒了?」
「陛下,死者已矣,還是不要去打擾她了。」
「朕沒想去打擾她,朕隻是想跟她說說話。」
李錦寧說著,手指攥緊衣角,揉搓著。
還和小時候一樣,每當他難過或者害怕時,就會下意識這樣。
那時我會蹲下身,將他的手指一根根舒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