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奉天殿持璽監國,三皇子和平陽王持令牌帶兵入宮,將太子和滿朝文武都困在了大內。
我父親進宮,便是要去拖延時間,跟著太子搏一場,殺三皇子一個措手不及。
可阿姐說得對,和掖城軍比起來,太子和父親的勝算確實不大。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了院子中央,今天的京城似乎格外安靜,皇宮中的兵戈聲傳不出來,我遠遠望去,隻能看見重重疊疊的樓宇飛檐。
一直到日頭挪到正上方,我才聽見一陣地動山搖般的馬蹄聲,馬蹄聲整齊劃一由遠及近,我站起身,讓守門的小廝將門打開。
門外已經站了一隊守衛,將整個姜府護在其中,其餘的兵將正在往皇宮的方向趕,有人翻身下馬,站在了我面前。
是陸靖寒。
「瑜兒怎麼樣,她還好嗎?」
陸靖寒一身塵土,應該是假意稱病後拿著兵符連夜趕路,片刻不歇去調兵回京的緣故。
「阿姐在後院陪著我母親,姜府一切安好。」
我和陸靖寒匆匆打了個照面,他就又騎上了馬,一路衝殺去了宮中。
府門再次合上,不過多久,外面也跟著騷亂了起來,有馬蹄聲,也有哭喊聲,不過大多是幾聲悶響,就再沒了動靜。
我仍舊坐在院中,鬢角的汗浸湿了額發,風一吹,讓我忽覺渾身都發涼。
一直到日頭向西沉去,厚重的大門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扣門聲,門被打開,是手持重刀的父親。
看著父親跨步進來,盔甲上盡是斑駁的血跡,我突然卸掉了所有的力,想站起來,卻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
「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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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住父親扶我的胳膊,上上下下的打量,看了好幾遍才確定父親身上的血跡都是別人的。
我的父親完好無損的回來了。
我的父親還說,我和阿姐的夫郎也完好無損,如今正在宮中穩定局勢。
「阿姐和母親都在後院,父親,你去看看她們吧。」
我指了指後院的方向,在父親離去後,我才撐著身子跨出府門,看見了長街上的景象。
有死屍,有斷刃,也有一灘灘的血跡,可最濃重的血腥氣是從皇宮的方向țű̂ₐ飄來的,一股一股的向長街上湧,讓人胃裡翻騰,幾欲作嘔。
是夜陸靖寒也來了,他的臉上添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傷疤,阿姐哭得傷心,對陸靖寒又錘又怨,我不好在旁邊待著,就去了姜府大門。
門口掛上了燈籠,風一吹,燈籠就歪歪扭扭的搖晃了起來。
「爰爰。」
我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一扭頭,發現是太子竟然來了。
我看著太子,他應該是換上了嶄新的衣袍,什麼也沒缺,什麼也沒少,就這樣完完整整的站在我面前。
「爰爰,我贏了。」
是贏了。
「爰爰,不用怕了。」
是不用怕了。
他朝我招了招手,我鼻子一酸,便撲了過去,把臉埋進了他的胸口,兩隻手也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袍。
我實在是害怕。
從他告訴我他的計劃,從平陽王入京,從陸靖寒裝病,從父親離府,我就開始害怕,每時每刻,我怕得都快要發瘋了。
太子用一隻手環住了我的腰,另一隻手不停的輕拍著我的脊背。
我感受到自己不爭氣湧出來的眼淚浸到了他的衣服上,等我挪開臉時,他胸前的衣服顏色果然深了兩塊。
太子替我拭去了眼淚,突然告訴我,說他也害怕。
「你怕什麼?」我眨巴了一下眼,忍下了淚水。
「怕自己好不容易把你娶回來,反而害了你一生。」
太子招了招手,身後便有侍從送上了好幾幅畫卷,我打開了最上面的那副,才發現這是那天畫的梅花雪景圖,不過上面不知何時多畫上了一道背影。
畫上的人穿著大氅,梳著雙環髻,看樣子正急匆匆的向前奔去。
「這是我?」我拿著畫卷,看向太子。
「對,這是我回太子府取的,畫的是我們第一次相遇,我替你指了路,當時我看著你的背影,就想著日後若是能娶你為妻該多好。」
我翻了翻其他的畫卷,都是太子畫的,雖然不多,卻也畫的都是我。
這一夜我看著畫卷,在房中和太子說了許多話。
他告訴我初遇那時人人都看輕他,全都上趕這去巴結錦貴妃和三皇子,就連他都覺得自己比不過韓雲徹。
他還告訴我那夜的點心他帶給了皇後娘娘,最後都吃光了。
我明明沒喝酒,卻總覺得自己有些醉了,其他的實在記不太清,隻記得紅帳低垂時,他喚我爰爰。
我用胳膊環住了他的腰身,輕輕叫了許多次他的名字。
宮變後的數日,因為外面還不太平,宮裡也還在清掃,所以我和阿姐仍舊住在姜府。
午門外砍了許多人,血腥氣幾天都散不去,柳氏一族也在其中,整個柳家,就隻剩下了一個還被軟禁在太子府的柳玉盈。
整座城的城門都關上了,連隻蒼蠅也飛不出去,父親說是那日宮變,韓雲徹被父親斷了一掌,後來混戰中被人護著逃出了宮。
如今韓雲徹不知去向,所以就閉了城門,兵丁們正挨家挨戶的搜查,用不了幾天就應該能抓住他了。
因為還有餘孽逃竄的緣故,姜府上下也加強了守衛,我和阿姐日日無聊,就央了母親,讓她教我和阿姐彈琵琶。
閨閣女子的要學的東西,我和阿姐也算是從小就學起,但唯獨樂舞兩樣,我們倆是什麼也沒學進去。
尤其是舞,阿姐是身體太弱,學不得,我就純粹是怎麼學也學不會,後來父親也看不下去了,索性叫了幾個師傅來交我和阿姐武藝,讓我和她強身健體。
可阿姐的身子依舊弱,反倒是我,自從十一歲時病了一場後就再未生過病,跟著師傅還勉強學了些拳腳功夫。
我和阿姐學了兩天琵琶,太子府的護衛忽然來了姜府,和我說柳玉盈飲了毒,死前想要見我一面。
聽見飲毒二字,眾人皆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哪兒來的毒藥?」我鎖著眉頭質問面前的來傳訊的人。
「是清蕤院用來毒鼠蟻的藥,奴才們趕過去的時候她已經嘔了幾次血,大夫說是強弩之末了。」
我放下琵琶,腦子裡浮現出柳玉盈那張清麗的臉,一時間呼吸都有些不穩。
「去看看吧。」母親替我歸置好了琵琶,繼續道:「外面不太平,多帶些護衛去,加之太子府也有護衛,她不敢耍什麼花招。」
九.
傳訊的人說大夫給柳玉盈下了兩劑猛藥,現在正吊著一口氣等我回去。
等我趕到清蕤院的時候,柳玉盈正穿了一襲大紅色的嫁衣,坐在房中等我。
那身嫁衣上繡著赤金的牡丹,紅豔豔的,像一簇烈火,雖然她敷了脂粉,塗了口脂,卻還是蓋不住灰青的臉色。
「你想見我?」我讓侍女停在門口,獨自跨進了房門。
「我穿這身嫁衣好看嗎?」柳玉盈揚起頭,扯出了一個得體的笑容。
「好看。」
柳玉盈是我見過的美貌唯一可以與我阿姐並論的人,有些時候她甚至要比我的阿姐更勝一籌,所以哪怕是現在,她也還是動人的。
「這身嫁衣是我親手繡的,以前我想著,我一定要穿著這身衣服嫁給韓雲廷,可我還沒有繡完,你就嫁進來了。」柳玉盈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像是兩把利劍:「可我不在乎你,我知道,他娶你隻是為了姜家的權勢,他寵你也是做給別人看的,你隻是個側妃,一個玩意兒而已,可我不一樣,總有一天他登基成了皇上,我才是那個能站在他身邊陪他睥睨天下的女人。」
「可你姓柳,你是柳家的女兒。」
是早已投靠了三皇子的柳尚書的女兒。
柳玉盈聽見柳家這兩字,陡然綻放出了一抹更豔麗的笑容。
「那年我求著父親,讓他將我送進太子府,進太子府前,我的父兄告訴我,一定要盡心侍奉太子,我就真的以為柳氏和太子互為一體,隻要我陪著他走上至尊之位,總有一天,他會看見我的。」
「你不知道柳家已經歸順了三皇子?」
我有些訝異,這麼久以來,我一直以為柳玉盈也是柳尚書送來的探子。
柳玉盈聽見我的詢問,漸漸發出了一陣悽涼的笑聲,一直到自己抑制不住的咳了起來,才停了下來。
「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最容易被人利用的是什麼嗎?是真心,是我的父兄利用了我對韓雲廷的真心,是韓雲廷利用了我對他的真心,從我祈求父親將我送進太子府開始,我就成了柳氏一族的棋子。」
柳玉盈指著自己的胸口處,棋子兩個字從她口中溢出時,已然淚流滿面。
我靜靜聽著柳玉盈的話,心裡卻沉悶得難受。
柳玉盈接著道:
「十六歲那年,我在詩會上第一次見到韓雲廷,他做了一首詞,從那以後,我就一心喜歡上了他,我知道我的父親效忠他,我還知道他的處境艱難,所以我拼了命的想走到他身邊,你沒有嫁給他之前,他意氣風發,可你嫁來了以後,一切都變了。」
柳玉盈突然提高了音量,撐著桌邊站了起來,甚至揮袖將桌上的茶具都擊翻在地,茶杯摔在我的腳邊,碎片四濺。
「你嫁進來以後,他處處失利處處受制,我以為你就是一個災星,一個姜家送來的災星!」柳玉盈一隻手扶著桌子,另一隻手指向了我,她的聲音破碎得比茶杯還要嚴重些:「可你們一起騙了我,你們都知道真相,隻有我不知道。」
在柳玉盈的哭腔中,我看見她的嘴角湧出了一股暗紅色的血,連帶著她的臉色也愈發難看了起來。
人人都是棋子,可人人都曾執棋落子,隻有她一個人,從未看清過。
「姜瑕,我到底輸給了你什麼,是家世,是才情,還是樣貌,才讓他竟從未真心待過我。」
「是家世,還有時間,我的父親選擇了太子是其一,還有……」在柳玉盈追問的眼神中,我頓了一頓,接著道:「我與他相識的時候,他還不是現在的樣子。」
柳玉盈止了聲音,先是拭去了自己的淚珠,又擦去了唇角的血,血漬在她臉側蹭開,像雪地裡落了一瓣梅,頃刻就要被大雪掩埋。
我的心跳忽地一滯,
「以太子的性情,柳家的事其實不會株連於你。」
「他不株連我,我難道就能委身於仇人腳下,靠著他的一絲憐憫,苟延殘喘的活下去嗎,如果是你,你能做到嗎?」
我做不到,驕傲如柳玉盈,更做不到。
「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既然我本就想要尋死,為什麼一直等到了今天才飲毒。」柳玉盈一步步的靠近我,腳步踉跄,聲音卻輕緩又柔和:「因為你們算計了我,我既然要死了,當然也要算計一回你們。
我對上柳玉盈的雙眼,突然有些發慌,隻能強裝鎮定的問道: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