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點恨,不過也隻有在課堂上才恨嘛。
我摸摸鼻子:「夫子哪裡的話,夫子為了學生好,才盡力教學生的。」
他嘆了口氣,道:「今後你就自己學吧,或者重新請個夫子。等我死了以後,這屋子的書,都給你和徹兒。夫子也隻有這個了。」
這話說得傷感。
我和柔姐姐出來,心裡都有些難受。
23
晚上吃飯時,我問蕭徹:「哥哥,我能常去看看夫子嗎?他病得很嚴重。」
他淡淡嗯了聲。
我每次出門,都是坐車,且有士兵護送。
夫子沒子女,家裡沒什麼人氣,每次我去,他就讓下人扶著他坐在廊檐下,和我說話,吃茶,下棋。
我下棋的技藝實在不行,他總是搖搖頭:「蠢材、蠢材。」
他沒什麼精神,也吃不下飯,馮嬤嬤經常給他燉些滋補的湯。
春山也跟著我出門,他不喜歡說話,剛開始木愣愣地站在院子裡,後來飛檐走壁幫我看鳥蛋,然後開始練劍。
陳夫子有個老友叫來看他,陳夫子叫他老郭。
老郭發現了春山,說要收春山為徒,教他劍法。
春山不願意,他說:「我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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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得很開心,我喜歡屬於我的一切。
馮嬤嬤和春山都是我的。
老郭還是要教春山劍法。
我幫春山同意了。
我讓他學完了回來找我。
我比了比我們倆的身高,他比我高一個頭。
24
夫子學生多,到了後來,他家裡幾乎每天都有人來看他。
我反而不好去了。
冬日一個下雪的清晨,我睡得正香,被人推醒。
我翻了個身:「嬤嬤,我再睡一會,那人要是問,你就說我病了。」
冬日我喜歡賴床,蕭徹見飯桌上沒人,馮嬤嬤便說我病了。
這招有時候管用,有時候沒用。
沒用的時候,就是蕭徹吩咐下人,不給我早飯吃,但嬤嬤會偷偷給我塞點心。
又或者,蕭徹非要讓大夫來,給我開又苦又多的藥。
「真病了?」
我嚇一跳,猛地睜開眼睛。
是蕭徹。
這還是他第一次來我房裡。
「起來,夫子去世了,現在跟我過去。」
我的眼淚就那麼掉下來了。
馮嬤嬤給我穿衣服、擦臉、梳頭。
我跟著蕭徹急急忙忙去了陳夫子家裡,那邊已經哭成一片了。
夫子去世了。
他是對我最關心的夫子。
原來在宮裡,我跟著其他皇子公主學過一段時間。那些皇子公主,應該也是我的哥哥姐姐吧,總是把我的臉畫成花貓,把我的課業撕了,還拿餿掉的飯菜硬塞我嘴裡,或者拿水淋我。我總是生病,後來索性懶得去學堂,也沒人管我。
25
陳夫子雖然嫌棄我笨,但總是給講好幾遍那些生澀的課本是什麼意思。
我要是背出書來,他也會欣慰地笑。
其實我表面雖然害怕他,討厭他那麼兇,但心裡還是有點高興,因為他是真的在乎我的課業,才這麼兇。
我哭得很傷心。
我身上穿了孝服,蕭徹讓我跪在那裡。
天都黑了,他又過來,要拉我走。
我抽噎地被他牽著手,直到回到府裡,還是蒙的。
好好的人,說沒就沒了。
我對馮嬤嬤加倍地好。
我給她捶腿,給她揉肩,她喜歡茶和花,我把所有好的茶都給她,院子裡擺滿了花。
馮嬤嬤很高興。
我以為日子會這麼過下去,但是邊關突然告急。
胡人攻下了兩座城池。
如果再抵擋不住,京城危矣。
26
我也能大概猜出來這些事的原因。
父皇不信任蕭徹。
原本和胡人的一戰,大敗了胡人,乘勝追擊,讓胡人大傷元氣,邊關至少能穩定 20 年。
但父皇怕蕭家氣焰太盛,火急火燎召回了蕭徹。
將邊關交給了舅舅守著。
舅舅沒有軍事才幹,不如蕭徹一個毛頭小伙子,被胡人一激,立時開了城門……
父皇火急火燎又下了聖旨派蕭徹去邊關。
柔姐姐哭得很傷心。
她舍不得蕭徹。
我還沒見過哪個女子那麼多眼淚。
哭了會,她又帶著下人去給蕭徹收拾行李。
我愣愣地看著她。
那時我還不懂,柔姐姐身上震撼我的東西是什麼。
後來我懂了,是愛,一個女子對男子的愛。
蕭徹從宮裡回來後,簡單說了句兩個時辰後出發。
蕭母道:「你把柔兒帶去吧,她也可憐,你不在的這些年裡,你不知道她是怎麼過的。」
27
我看著眼前的綠豆糕,心想,如果我離開馮嬤嬤,馮嬤嬤肯定也會很難受的。
幸好我不用離開她。
門口有人進來,是柔姐姐,正一臉期待地看著蕭徹。
蕭徹指了指我,道:「帶她去。這是聖旨。」
我和蕭母看聖旨,要我這個公主代表父皇去督軍。
蕭父也趕回來了,他現在是刑部侍郎。
我一點也不想去。
「那……」蕭母道,「讓柔兒去照顧公主吧。」
蕭徹搖搖頭,轉身走了。
他甚至都不看柔姐姐一眼。
柔姐姐眼睛裡瞬間蓄滿了淚水。
那種悲傷和哀痛,我應該會一輩子都記得。
馮嬤嬤老了,她經不起舟車勞頓,蕭徹也不準我帶婢女。
甚至都沒有馬車。
隻有兩大袋衣服、鞋子可以拿。
我抱著馮嬤嬤哭得驚天動地,他提著我的衣領,把我提上馬,裹著我就飛奔出了城門。
風刮在我的臉上,生疼。
28
真是一段可怕的記憶。
馬鞍很硬,蕭徹抱著我的身體也很硬,咯得我全身都疼。
他們跑得太快了。
剛開始我的腿兩側痛得很,後來麻木了。
我太累了,到了最後,我甚至能直接在馬上睡著。
他們要日夜兼程趕路到邊境。
我的身體這兩年在蕭家養得很好,居然沒病倒,隻是有點不舒服,挨著哪裡就睡到哪裡。
大家都很累,話說得很少。
即使休息,也是一些人守夜,另一些人休息。
吃的也很潦草。
每天都是幹餅子就水,有時候有個熱饅頭、熱包子。
蕭徹每次看到戰報都很冷肅,眼中的殺氣很重。
我不敢找他哭。
但是他的手下我更怕。
他手下說:「早就該反了,這皇帝老兒,把我們當猴耍!把百姓當魚肉!現在威脅到他的皇位了,就讓我們為他出生入死!」
29
日夜兼程了七八天,我們終於到了邊境雲城。
邊境的慘狀我第一次見。
無數百姓,餓殍遍野,面黃肌瘦,寒冬臘月,赤著腳的不在少數。
因為朝廷的大軍不能護住他們,他們必須拖家帶口地離開他們的家鄉。
我第一次非常直接地感受到了戰爭的殘酷。
因為我們輸了兩座城,胡人進城之後屠城了。
老弱婦孺,沒有放過的。
有些女子沒被放過,因為被胡人擄去做了軍妓。
蕭徹連夜召集將士,拿著軍事圖研究。
我站在他的屋外不知所措。
我覺得我是罪人,因為我流著皇家的血。
等其他人都走了,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下人端來了飯菜,他狂風掃落葉般吃完,便去了後院休息。
老管家對我道:「這位姑娘,您是……」
「我是、我是……他妹妹……」
老管家帶我去廂房休息,我好幾日沒洗澡,大腿上全是擦傷,看起來很恐怖。
我也太累了,懶得管,直接上床就睡。
我睡到第二日下午才被吵醒。
下人們很高興地歡呼:「勝了,勝了!蕭將軍是常勝將軍!」
30
我忙穿了衣服,衝了出去。
正看到蕭徹渾身是血地進來,後面還跟著很多將士,大家都有些狼狽,身上也都是血。
我嚇了一跳:「哥哥,你受傷了?」
他看了我一眼:「回屋去。」
老管家找了個婢女給我。
婢女叫小春。
好巧,春山也有個春字。
小春長得很黑,神色間還有悲痛。
她父兄都參軍,被胡人殺了。
她哥哥的屍體沒有找到,她父親的眼睛被射了一箭,胳膊給砍了一隻,死的時候,懷裡還揣著給她編的平安扣。
小春說:「都是孫厚德那狗東西害死了我爹爹和哥哥!我恨不得殺了他!」
孫厚德,就是我舅舅,也是蕭徹來之前的將軍。
蕭徹帶著大軍打了十天。
我們收回了一座城。
我腿上的傷好得很快,現在已經沒了痛感。
31
一個月後,胡人的軍隊,在曾經他們屠殺我們的城裡,被全部屠殺。
邊境這次可以安穩 20 年了。
這一個月裡,我跟著小春學會了給士兵包扎傷口。
傷兵照顧完了,我就跟著她去洗衣服。
傷兵真的多。他們要麼沒了胳膊,沒了腿,要麼身上的皮肉被砍爛了。
他們痛得大叫,有的哀求:「太痛了,求你殺了我,給我個痛快啊!」
有的哭得像個孩子,說想他娘。
有個兵不行了,死之前說自己還沒娶媳婦,沒看過女人,問小春能不能給他摸一下。
我和小春都哭了,小春不願意,我說:「我給你摸一下。」
他摸了一下我的臉,說:「俺下輩子也娶個你這麼細皮嫩肉的媳婦。」
死了太多人,即使我們勝利了。
如果我們敗了,會死更多的人。
舅舅不認識我,其實我也不認識他。
我隻聽到有人叫他孫將軍。
太監又來宣旨,說讓孫厚德統領三軍。
讓蕭徹回京。
孫厚德接了聖旨,笑呵呵地站起來,拍了拍蕭徹的肩膀,道:「年輕人,還是嫩了些。」
我看到蕭徹緩緩笑了一下。
我很少見到他笑。
原來我們在他家裡,他偶爾會笑一下,那時我覺得他很安全,不會殺我。
現在,他的笑令我膽寒。
舅舅的笑也凝固在了臉上。
他不可思議地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腹部,那裡插著一把匕首。
跟在舅舅身邊的一個壯漢立刻拔出劍,要斬殺蕭徹。
我還沒看清蕭徹怎麼拔劍的,他已經一躍而起,鋒利的劍在冬日的陽光下閃著寒光,直接斬斷那壯漢的劍,從眉心處劈開了那個人。
我甚至能看到蕭徹手臂鼓起的肌肉。
小春攥著我的手死緊。
我第一次親眼看到他殺人。
溫熱的血濺到我的臉上,他隨手把劍扔給身邊侍衛,偏頭看到我,蹙了下眉,用粗粝的指腹擦去我臉上的血漬。
他說:「別亂跑,不然會看到不該看的東西。」
32
舅舅的人被全部斬殺。
蕭徹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