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完第二下的時候,我驀地轉頭對蓮蓬說:
「突然有些饞了,你去御膳房問問還有沒有桃花酥。」
這些日子我胃口一直不好,蓮蓬為此十分憂心。
聽到我說這些,她的注意力一下子就分散了,立馬咧嘴應道:「好,奴婢這就去。」
她生怕我餓著,轉身就風風火火地跑出了殿門。
而我看著她的背影,默默收回了腳。
你的小姐不能答應你長命百歲了,對不起啊蓮蓬。
6.
蘭妃和李凌彥和好如初。
蘭妃生辰將至,宮裡熱熱鬧鬧大辦起來。
禁足風波過後,李凌彥對蘭妃愈加憐惜。
為了表達自己的心意,他將這場生辰宴安排得風光無比。
宮中張燈結彩,紅燈籠高高掛起。
李凌彥還給宮人們多發了一個月的月例銀子,眾人臉上喜氣洋洋,連帶著對蘭妃的道賀都真誠了幾分。
隻有鳳儀殿還是那般冷清,恢宏的殿宇與奢靡的裝飾終究是死物,沒有人氣的烘託,更襯死寂。
宮人們安靜地幹著自己的活,隻有殿門外偶爾傳來幾道笑聲。
Advertisement
突兀非常。
佛堂內,我穿著一身素衣跪在墊子上。
緊閉雙眼,雙手合十。
蓮蓬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我身後,無聲無息地將一件大氅披到了我身上。
她的語氣中盡是憐惜與憤怒:「小姐,陛下真是太過分了!」
我緩緩睜開眼,抬頭望著莊嚴肅穆的佛像,有一瞬間的晃神。
「不怪他,他隻是忘了。」
蓮蓬的怒意不消反盛:「今日可是夫人的忌日啊,他卻為了蘭妃大肆舉辦賀宴,可曾想過小姐的感受。」
我沒有說話,腦海裡卻浮現出了我娘的面孔。
當年我娘臥病在床,李凌彥身為一朝太子,居然直接跪倒在她的床前。
他的眼神堅定,對我娘說:「您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瑤兒,她是我的發妻,也是我一生守護的愛人。如若將來有一日我負了瑤兒,定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原本我的父兄還擔心以我懶散的性子在太子府裡定會受欺負,聽到李凌彥的這番誓言,頓時將一顆心咽回到了肚子裡。
隨後便毫無牽掛地帶著兵遠去了邊境之地。
就在他們走後的半年,豐國有意發起戰事,提出了幾項荒唐無理的要求。
其中一項,就是要當朝太子作為人質送往豐國,「學習了解」豐國民情三年。
太子為質,是奇恥大辱,絕對不可能答應。
戰事一觸即發,邊境硝煙眼見就要升起。
那時,是我進宮面聖,請求以太子妃之名,替太子前往豐國充當人質。
沒想到的是,豐國也同意了。
李凌彥知道此事後,握著我的手沉默了許久,最後他說:「瑤兒,是我對不住你。」
我很直截了當,對他道:「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延朝的百姓。」
既為太子妃,就要肩負起相當的責任。
我無法眼看著安居樂業的百姓陷入戰火的痛苦,更無法眼看著身在邊境的父兄陷入危險之中。
可是當我拜別已經陷入昏迷、無力回天的母親時,還是偷偷流下了眼淚。
當太子妃好累,若我隻是父母親的女兒,兄長的妹妹,是不是就可以躲在他們身後,什麼都不用做了?
娘親,延朝到豐國的路好遠,我從未走過那般遠的路。
父親,那裡的人都對我不好,皇子公主個個恥笑我,稱我為「延朝棄婦」。
兄長,初來乍到的那幾個月,我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年幼的公主愛從我身上討樂子,往我的屋子裡扔青蛙毒蛇。
蓮蓬哭,我也哭。
蓮蓬說想回家,我卻沒有說。
因為我知道,回不去的,也不可能回去。
一旦我臨陣脫逃,豐國就有像樣的理由徵討延朝,所以我不能走。
我隻能日夜祈盼這三年能快快過去。
第一年,李凌彥登基。
第二年,我娘去世,我沒能為她守孝。
第三年,我回宮,卻發現宮中早有了一位與我相像的女子。
終於,我不盼了。
我什麼都不盼了。
或許這世間本就沒有神仙一說,不然曾經那許誓之人,早已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如今我於這佛堂之上,聽門外歡聲笑語一片,隻覺得心如死水。
娘,你後悔嗎,後悔當年將我託付給李凌彥了嗎?
可是我後悔了,娘,瑤兒好悔。
7.
蘭妃的生辰宴我並未出席。
想必李凌彥和她都不願在這種場合見到我。
而我也不想在母親的忌日裡,身著華衣,在無邊孤獨的高位上陪笑。
所以當天晚上蘭妃會來鳳儀殿,實在出我意料。
我正打算歇下,通報宮女卻匆匆走了進來,身後跟著的腳步聲雜亂,我抬起頭,便看見了蘭妃。
她仰著一張精致的小臉,錦緞裙擺上繡著的蓮花隨步伐搖曳,勾勒蓮芯的金絲在月光下發出隱隱暗光。
她似乎是喝醉了,整個人的重力都壓在一旁的彩雲身上。
臉上掛著一抹緋紅,眼神也迷離。
我連忙屏退了其餘闲人,隻留下蓮蓬一人侍候。
我皺眉問彩雲:「不去蘭妃自己宮裡,來我這兒做什麼?」
其實我更想說,按照慣例,她合該和李凌彥一起回殿才是。
彩雲一副快哭了的樣子,嗫喏道:「奴婢不知,是蘭妃娘娘一定要來鳳儀殿。」
蓮蓬仗著蘭妃醉得東倒西歪不省人事了,說話也肆無忌憚起來。
她冷哼一聲,道:「別是想做皇後,把這裡當自己寢宮了吧。」
我帶有警告意味地看了她一眼,蓮蓬縮縮脖子,閉上了嘴。
這時,原本還閉著眼睛的蘭妃突然睜開了雙眼,她伸手抓住我的袖子,開口的第一句是:「皇後娘娘,你愛皇上嗎?」
我感覺呼吸一窒。
不僅是我,連同彩雲和蓮蓬也沉默了。
她們低下腦袋,甚至不敢看我的神情。
我嘆了口氣,像哄孩子般問道:「為什麼這麼問?」
蘭妃眯著眼睛,眼神像是失了焦:「如果你愛陛下,陛下也愛你,那為什麼要把我帶進宮呢?我什麼也沒有做錯,為什麼要讓我淪為一個笑話呢……」
此刻,她再不是傳聞中嬌蠻跋扈、獨寵後宮的蘭妃。
她隻是一個陷入了迷茫的女子。
一個想不通為什麼驕傲如自己,卻變成替代品的可憐人。
我這才想到,她也才隻有十六歲而已。
多好的年紀。
我十六歲那年,李凌彥愛我,父母疼惜我,兄長寵我。
那一年我心懷憧憬,嫁給了心愛的男子,成為了這世上除皇後太後外,最尊貴的女人。
可是蘭妃的十六歲,隻有高高的宮牆和一段從開頭就壞死的感情。
蘭妃低下頭,眼淚直直落下,印入她的裙衫裡,變成一片深色。
「……一開始我不知道他是皇帝的,我年幼父母雙亡,跟著伯父一起賣藝。那天他來看我跳舞,賞下黃金千兩,他說我長得像他的一位故人,問我願不願意和他走。
「從馬車駛入宮門的那一刻起,什麼都晚了,我以為至少他愛我,可原來連他的愛也不純粹。
「我好悔,我想回家,我想我的叔父,可他早已離開京城,失去音訊了。皇後娘娘,我已經無處可去了……」
一壺煮好的熱茶涼透,煙氣消散在空中。
蘭妃抽抽搭搭地講完,衣襟湿了一片。
彩雲早已泣不成聲,蓮蓬也轉過了頭去。
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喘不上來氣。
若是換作幾年前,我或許會抱著她大哭一場。
我會說你知道嗎,我的父兄鎮守邊關無召不得回京;我的母親死了,我連她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而我曾經的愛人,如今對我也隻剩下愧疚與尊重。
我也無處可去了。
可是我不能說,因為我是皇後,我的眼淚早在那三年裡流幹了,連同我的血與肉一起埋沒在西南的土地裡。
其實她也不該說這些的,因為她是蘭妃,哪怕她隻有十六歲,哪怕她初心萌動卻被辜負,也不該,因為她是蘭妃。
我抬起頭,輕聲叮囑彩雲:「往後你看好她,別讓她喝那麼多酒了。」
彩雲哽咽著點頭。
我伸手拂去蘭妃臉上的淚珠,道:
「即便開頭不如意,結局能稱心如意就夠了。不必太傷心,陛下他是愛你的,終有一天你會成為皇後,到時候,你就不會像現在這般難過了。」
我的聲音很輕,隻有蘭妃一人聽見。
她半醉半醒,抓著我的手掙扎著想問些什麼,可是頭腦太過混沌,嘴裡結巴了好久,也沒能問出口。
我又對彩雲說:「天色晚了,你將蘭妃扶回宮吧。」
彩雲與蘭妃走在前,我和蓮蓬跟在身後送。
走了幾步,就要走出殿門。
深夜冷風徹骨,殿門一開,就有風湧了進來,似乎將蘭妃都吹清明了幾分。
她站在門前,腳步一頓。
我仍是有幾分不放心,在她身後道:「今晚的這番話,不可與她人說,這深宮人心難測,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傳到皇上耳朵裡去……其實,或許連我,你也不該告訴的。」
蘭妃側過身子,她臉上的醉態已經消得差不多了,道:「我知道皇後娘娘是好人。」
我下意識道:「嗯?」
蘭妃轉身,看著我,眼波流轉。
「我知道當初我被禁足、人人避之不及的時候,是皇後娘娘勸陛下來我宮中的。」
她深吸一口氣,笑了。
她笑起來一點都不像我,像朵春日芬芳的花。
「皇後娘娘,謝謝你。」
……
蘭妃走後,我對蓮蓬道:「把庫裡的那根百年人參給蘭妃拿去。」
蓮蓬跺了跺腳,露出不舍的神情:
「那是老爺專門寄給小姐補身體的!」
——可用在我身上也是白費。
我心裡這般想著,話到嘴邊卻變成了:
「將軍府財大氣粗的,怎麼連根人參都要計較,咱們可別讓人看了笑話。」
蓮蓬聽進去了,頗有些驕傲地點了點頭:
「明日奴婢就去。」
燈滅,隻有一束月光從窗外照了進來。
我翻了個身,罕見地失了眠。
掐著指頭算著,還有多少日子呢?
不多了,就快要結束了。
真好。
8.
安穩過了幾日,天氣越來越冷,年味卻越來越重。
先皇在位時戰亂不斷,延朝才過了沒幾個太平的新年,因此百姓們都格外期待,爆竹聲響,一歲一平安。
而這股子熱鬧勁兒自然也傳入了宮裡,各宮難得一片和氣。
直到某天,前朝突然傳來消息,敵國太子來訪,馬車正往京城趕。
宮中一下子亂了陣腳,議論聲起。
連同李凌彥也憂心起來,不知對方此行的目的。
我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裁剪梅樹的枝椏。
一出神,鋒利的剪子就劃破了皮膚。
蓮蓬連忙衝過來,捧著我的手,轉頭吩咐其他宮女去拿藥包。
她說:「小姐是不是也被嚇到了?沒事的,咱們都已經回來了,他們沒法對我們怎麼樣了。」
敵國太子,闫旭。
當年欺負我最甚的就是他的親妹妹安陽公主。
安陽公主第一次將毒蛇放入我房間的時候,我和蓮蓬被嚇得直接衝出了屋,卻一頭撞上了闫旭。
他穿著一身墨青色的袍子,頭發高高束起,向來幽如深潭的眼眸,那一刻卻饒有興致地盯著我:
「孤還以為能替那個懦夫來當質子的會是什麼人,原來就是你這麼個柔弱女子。」
我聽出了他語氣裡的嘲諷,臉唰一下變得慘白。
躲在一旁聽響動的安陽公主跑了出來,仰頭喊道:「哥!」
我低下頭,藏在袖子裡的手正掐著掌心,企圖用疼痛讓自己鎮定。
安陽公主年紀小所以愛胡鬧,但作為兄長的總會加以管束吧?
誰知下一秒,闫旭懶洋洋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玩得開心嗎?」
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我猛地抬起頭,看向他。
安陽公主正抱著他的一隻胳膊,滿臉崇拜。
面對哥哥,她就像隻單純的小白兔一樣,可是面對我時——她轉過頭,嘴角牽起一個充斥著惡意的笑容,隨後回答道:
「當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