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掀開蒙在眼上的黑布,卻看到一個衣衫褴褸蓬頭垢面的男人坐在箭羽之間打顫。
他似乎是已經瘋了,神志不清,涕泗直流。
安陽公主在我耳邊笑道:「不認識了嗎?這可是你父親的副將,真可惜,本來該是你父親的。」
那個時候,我也在顫抖,胃部同樣一片痙攣。
那是恨,是憤怒,是無能為力。
而如今,我跪在闫旭面前,像是把我好不容易撿起的尊嚴再次扔下。
我說:「臣妾,懇求太子殿下。」
闫旭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但是很快又恢復了表情。
他並沒有接話,而是用十分幹脆的語氣命令道:「你跟我走。」
不知道哪裡生出來的勇氣,我居然站起身來,直直望向他的眼睛:「不可能。」
被忤逆的怒火冒上心頭,闫旭眯起眼睛,語氣裡是止不住的憤怒:
「我最後再說一次,跟我走。」
我直接閉上了眼:「要殺要剐隨便你,要帶我去豐國,除非我死。」
意想之中的欺辱並沒有到來,因為門外響起了蓮蓬的聲音:
「小姐你睡了嗎,蘭妃娘娘求見。」
我猝然睜開眼,隻見闫旭咬著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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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不跟我走,等兩國戰事起,你就是死路一條。」
我冷笑,喊道:「讓她進來吧。」
闫旭伸手又要來抓我:「跟孤走!」
我也提聲喊道:「蓮蓬——!」
房門被推開,我下意識偏過頭去看。
恰逢一陣風從窗外掃進來,擦過我的臉頰。
等我再轉回去時,眼前早已空無一人。
剛剛莽著膽子拒絕闫旭的時候,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如今反應過來了,隻感覺一陣後怕,甚至害怕到腿肚打顫,想要流淚。
門外,蘭妃穿著一身緋紅長裙,熱烈得像是我第一次見她。
她看著我,歪頭輕笑:「娘娘,你的頭發被吹亂了。」
12.
我與蘭妃坐在殿前的亭中。
月光隱在烏雲下,發出朦朦微亮。
她臉上的傷口已經愈合,撇去那顆痣,她與我幾乎有九成像。
連蓮蓬都偷偷感嘆:「若不是知道當年夫人懷的是單胎,奴婢簡直都要懷疑您與蘭妃娘娘是親姊妹了。」
我無奈道:「膽子愈發大了,連我你都敢打趣了。」
蓮蓬吐吐舌頭,連忙躲到了一旁。
自從知道蘭妃請願替我前往豐國以後,她對蘭妃的態度也好了許多。
「蘭妃娘娘,這是當年奴婢與小姐仍在豐國時,去大昭寺請的平安符,還望你不要嫌棄。」
蓮蓬從懷裡掏出一道符,遞出去的時候表情仍有些不好意思。
蘭妃接過時,臉上也難得出現了些許羞赧。
在我眼裡,她倆就像吵了架又和好的姐妹,局促又可愛。
那晚,蘭妃拉著我的手說了許多話,絮絮叨叨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說起自己當年學藝時如何偷懶,又被叔父發現。
說起自己女扮男裝混入廟會,卻被人一眼識穿女兒身。
說到後來,她低頭輕笑,表情終究是有些落寞。
「我時常在想,若我從未入宮,該有多好。」
我心中一陣刺痛,剛躊躇著不知如何開口,蘭妃卻突然抬起頭來,笑道:
「娘娘還未曾看過我跳舞吧?」
她起身,衣袂在夜風中飄蕩。
「這是臣妾當年最為拿手的舞曲,名為《月下舞》,就連皇上都未曾看過。」
她似乎早有準備,從懷中掏出一個鈴鐺手環套在腕上。
不知是不是天公憐惜,烏雲恰逢在此時散去,露出月亮的全貌來。
她站在院子裡,月色如雪,為她鍍上一層銀光。
鈴鐺的脆響在幽靜的夜空分外清晰,撥人心弦。
利索地抬腿,轉圈,身姿宛若驚鴻。
那一刻我出神地想,李凌彥愛上她,或許早就不是因為我了。
一舞畢,蘭妃站在離我五步遠的地方,再沒有上前。
她的眼波溫柔,對我道:「天色不早了娘娘,臣妾該走了。」
我覺得我應該說些什麼的。
但那一刻,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哪怕我們都知道,這或許是彼此此生最後一次相見了。
「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蘭妃這個稱號。」殿門處,她突然轉身,「娘娘可知我的姓名?我叫阿雲。」
說罷,她最後朝我笑了下,隨後再沒有一絲留戀,孤身朝黑暗中走去。
……
當夜,天幹物燥,宮裡起了一場大火。
蘭妃的翡翠軒燒了個一幹二淨,主殿化為一場灰燼,無人生還。
榮寵一時的蘭妃娘娘,薨了。
13.
雲兒走後不久,豐國就發動了戰爭。
或許我和李凌彥都錯了。
我們以為一再忍讓就可以換來平安無事。
卻忘了對於闫旭這樣的瘋子來說,出兵根本不需要借口。
大軍壓境,戰火紛飛。
三天後,前方傳來戰報,敗了。
敗得十分徹底。
延朝邊關的第一座大城,被豐國的軍隊三天內就破開了城門。
糧倉與兵器庫全部落入敵手。
又過了七天,第二道關卡,也破了。
闫旭親自領軍,勢如破竹。
若是按照如今的架勢,恐怕不到一個月,他就能攻入京城了。
李凌彥發了很大的火。
他整宿睡不著覺,處理著那些戰報。
殿內,一眾文官武將跪了一地,全部屏息凝神,生怕被點著。
李凌彥將手邊能砸的東西都砸了,吼道:
「怎麼會屢戰屢敗?嗯?十天,大戰四場,小戰不計其數,全部都輸了!
「你們誰來告訴朕,這是為什麼!」
他抄起一個茶盞就往地上砸去,正好砸中一位武將,鮮血瞬間就從他的額頭汩汩湧出。
可那人連大氣都不敢出,仍是恭恭敬敬跪著。
「闫旭就算有三頭六臂,也不可能次次都一舉擊破我軍的隱蔽點,你們到底是誰給他通風報信了,說啊!」
「是我。」
我緩緩踏入殿內,李凌彥錯愕地看向我。
連帶著其他跪著的官員,此時都難以置信地回過了頭。
李凌彥皺眉:「這不是你能胡鬧的地方,回鳳儀殿去。」
我的神色淡然,不為所動。
隻是靜靜地佇在那裡。
終於,李凌彥的眉間一跳,感覺到了不對勁。
神色也越來越嚴肅。
我繼續說道:「是我給了闫旭軍防圖。」
我看到李凌彥的臉色驟然變白,憤怒之中,還夾雜著一絲慌張。
他抬手喊道:「皇後身體不舒服,來人,把她帶回鳳儀殿!」
可是不等門外的侍衛走進來,我穿過百官,徑直走到他面前跪下,挺著背,直視著李凌彥重復道:
「是我給了闫旭軍防圖。」
啪的一聲。
巴掌落到了我的臉上,霎時間,火辣辣地疼。
李凌彥氣得整個人都在顫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被打得偏過了頭,身子歪倒,再沒有一絲體面。
李凌彥看著我,文武百官也看向我。
驚詫又憤怒的視線像火焰般將我吞沒。
李凌彥又一次喊人,但這次他說的是:「來人,把皇後關進天牢!」
14.
大牢裡陰冷潮湿,獄卒領著一個身形嬌小的太監走到了牢門前。
小太監的帽檐遮得很低,她抬起頭,露出蓮蓬那張哭紅了眼的臉。
即便早已算好了結局,但是看到她憔悴的面孔,我還是忍不住心疼了。
我走上前,伸出欄杆拉著她的手。
蓮蓬哽咽道:「小姐,他們都說你通敵叛國了,這不是真的對嗎?」
我搖搖頭,說不出話來。
蓮蓬擦擦眼淚,努力保持鎮定:
「奴婢已經派人給將軍和少爺去送信了,他們一定可以救你出來的!」
我苦笑著搖頭:「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
前方戰事節節敗退,李凌彥壓不住眾怒,隻能拿我開刀。
就算是八百裡加急,父親與兄長也沒辦法趕來,更何況如今邊關戰事吃緊,他們更是脫不開身。
蓮蓬登時就崩潰了,眼淚再也止不住。
她把我的手攥得緊緊的,像是生怕我會走一般:
「小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怎麼回事……
當初,三年時滿,豐國信守承諾放我歸來。
可是他們怎麼會任由延朝未來的皇後安然離開呢?
於是他們在臨走的前一天,把我抓了起來。
暗室內,闫旭掐著我的兩頰塞下了一粒毒藥,而後好整以暇地看著我趴在地上幹嘔。
可是那毒藥入口即化,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便無聲無息地融了。
他抱著胳膊,聲音冰冷得像是一條吐著芯子的蛇。
「這藥半年之內就會發作,隻有我手上有解藥,想要活命,就拿延朝的軍防圖來換。」
我掐著自己的脖子,尖利的指甲在上邊留下幾道血痕。
一瞬間的耳鳴,腦袋裡嗡嗡作響,我強撐著抬起頭,隻看見闫旭的表情稍有緩和。
是錯覺吧?
他嘴巴一張一閉,似乎在說些什麼,可我卻什麼也聽不到。
闫旭一隻手捏住我的手腕,將我從地上拽起,使我勉強能與他平視。
他的另一隻手捏住我的下巴,用力之大,讓我感覺全身的痛感都集中在了下顎。
他眯起眼睛,冷冷道:「隻有半年,聽到沒。」
15.
我在牢裡待了三天。
獄卒總會偷偷給我傳達外邊的消息。
他曾是我爹的部下,當初蓮蓬能進來,也多虧了他。
「娘娘,昨日宜城的戰役,輸了。」
大抵聽說了外邊的風言風語,他的表情多少有些復雜。
「今早上朝,大殿外跪了十幾位大臣,請命……」
他欲言又止,臉上帶著不忍。
雖然沒有把話說完,但我已猜到了。
他們請命處置叛國的皇後,以平眾怒。
我的神情淡然。
走到今天這一步,都在我的預料之中。
沒什麼好怕的。
我請獄卒叫來了蓮蓬和彩雲。
兩個小丫頭片子站在我面前,都哭得雙眼紅腫。
想來如今宮中都唾棄我這個叛國的廢後,她們作為曾經侍奉過我的婢女,日子肯定也不好過。
「彩雲,過去蘭妃待你好嗎?」
彩雲點頭如搗蒜,哽咽道:
「蘭妃娘娘雖然性子驕縱了些,但是對下人都是極好的,也護短得很,奴婢侍候她的這些日子裡,未曾受過半分委屈。」
我欣慰地看向她,恍惚間,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張揚又溫柔的女子。
目光掃過眼前的二人。
我笑道:「等蘭妃在豐國安頓下來,你們便去投奔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