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泠越哭累了,終於睡著了,淚水浸湿的睫毛尚未幹透,看起來真可憐。
「冷…」我聽得他不安穩的低低喃喃,認命的將鬥篷解下來,寬大的鬥篷蓋住他,他蜷縮在骯髒的地上,卻眉目舒展,滿足的像個孩子。
他想要的很簡單,一個溫暖的懷抱,亦或是,一個溫暖的家庭。
我凝神仔仔細細的觀察著他。
他極瘦,這是我每次觀察他的第一印象。
臉頰瘦的沒有一絲多餘的肉,臉蛋尖尖的,輪廓稍深卻並不顯得突兀凌厲,反而更有柔和的氣質。
他很美,我卻知道,他一定不喜歡自己這張臉。
他終究,是像他的父親更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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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空氣裡濃重的血腥總算散去了一點,我的腿也幾乎麻木了。
不遠處,那人的屍體還躺在地上…
兩年前,他威嚴隆重的坐在龍椅上時,有沒有想到會有今天。
我低下頭去。
趙泠越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此刻正目不轉睛的望著我,烏溜溜的眼、山青水淨般的澄澈。
「那朵花,你還喜歡嗎?」他忽的沒頭沒腦的冒出這句話來。
我呆愣許久,想起那日撞破他與樂平談話之後,我將收起的格桑花重新取出,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怎樣,竟聞見淺淺淡淡的血腥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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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不發一語,趙泠越低低道:「本來隻想隨手摘一朵,看見懸崖上那一朵,我便覺得非它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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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它不可了。
我聽的手一抖,連忙推開他站起身來:「怎麼還沒有人來…」
我腿麻的不得不扶住牆,趙泠越調侃的望著我,慢慢道:「你怕什麼?我說花,又沒說你。」
我像被戳中,一下炸起來:「我才沒在怕。」
不料我這一炸,竟後退幾步,險些踩著…
「啊—停停停」我害怕的往前一撲,尖叫不停:「我踩到你爹了!」
我緊緊攥住他的衣袖,仿佛腳下還有黏黏液體,叫我害怕極了。
趙泠越冷著一張臉,竟有心思慢吞吞的糾正我道:「他不是我爹,是你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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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會和趙泠成在一起。」趙泠越眉頭緊蹙,直勾勾的盯著我。
我急到嘆氣,隻好坐下來慢慢講:「他裝成了陸重的模樣騙過了我,我猜他應該是那日白馬寺裡,便殺了陸重,否則那日我明明扎暈了他,陛下也命人封了出口,為何他的屍骨就是找不到,難不成他還能插翅飛了?」
趙泠越低頭思索著。
我卻察覺不對,「他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他有什麼意圖?陛下為什麼要將先皇囚禁於此?你有是怎麼知道先皇在此的?明月也知道嗎?趙泠成跑出去幹嘛了?」
我越想越不對,騰的一下跳起來:「你們趙家人究竟瞞了我多少事!」
趙泠越聽見這話,終於抬起頭來,「你問了這麼多問題,我也想問你一個。」
我知曉這是皇家秘辛,揭開來講會是滔天巨浪,往大了說,牽扯朝政,我作為後宮之主,是不能知道太多的。
我隻好蔫蔫道:「問。」
「你愛陛下嗎?」
我猛然抬頭,見他神色如常,並無半分情緒波動,隻靜靜的望著我,像是在問一個無關痛痒的問題。
「我…」我低聲道:「當然愛他。」
「從我第一眼見到他,他就待我很好很好,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受寵若驚,陛下何等英明,怎會隻因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婚約就喜歡我呢?」我笑了起來:「你們中原女子大多柔婉動人,我是決計學不來的,剛來的時候,你們一個小小的客棧掌櫃都能看出來我不是中原女子,有時候我覺得,陛下會不會也是因為這個,才對我令看一眼呢?」
他望著我,靜靜的聽我講著。
「愛不愛,對我來說並沒有那麼重要。」我鼓足勇氣說道:「就像我當初曾傾心於你,不也很快就答應了和親嗎?那時候我就已經做好了準備,不論陛下高矮胖瘦,脾氣如何,他都是我的夫君,不是我嫁給了他,而是我們整個西北從此與北魏掛上了勾,我從不奢求任何人的愛,隻是幸運的是陛下他愛我,我便愛他,就是如此簡單。」
趙泠越笑出了聲:「你愛的不是他,我說的可對?」
我十分惱怒,「你憑什麼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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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憑什麼這樣說…」趙泠越忽的言辭激烈、咄咄逼人起來:「你若愛他,怎會深更半夜不顧一切跑到這裡來,淪落到要與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你若愛他,怎會說出愛不愛對你來說不重要這種話?你說他對你的愛來的忽然,你對他的愛何嘗不是莫名其妙,我問你,陛下名諱,你可知曉?他為何愛你,你可明白?他為什麼偏偏隻愛你,你知道嗎?」
最後,他得出結論:「你在騙我,更是在騙你自己。」
我氣極反笑:「我不愛他難不成愛你?」
他忽的愣住,眼裡的悲涼難堪一閃而過。
我意識到自己又逞口舌之快惹了禍,一時亦是悔恨難當。
「你誰也不愛,你隻愛你自己。」
良久,淡漠的嗓音輕輕響起。
我陷入了久久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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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了。」趙泠越忽然開口:「趙泠成一定是去尋找玉璽了。」
他冷冷一笑,「就他,也配惦記皇位。」
我張了張嘴,卻沒說話。
方才他那神情,竟與陛下如出一轍。
果然是親兄弟,都不是好惹的。
湮滅的燭光搖曳,在他臉上投出清清淺淺的剪影,他靠著牆,歪著頭閉眼小憩。
「別看我,看門口。」
這家伙,腦袋頂上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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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陛下登基並不輕松,老皇帝雖被軟禁假死,卻也精明的很,死活不說傳國玉璽在哪兒。
我瞪大眼睛:「那陛下的登基聖旨又是如何蓋印?」
「偽造的。」趙泠越語氣輕松,卻著實把我嚇得不輕。
偽造玉璽,虧他們想的出來。
「誰能造?」我急迫問道,這種人才絕非等闲之輩,若是落入趙泠成這種狼子野心的人手裡,後果絕對不堪設想。
趙泠越兀自閉眼休息,不吭聲。
「不會是你吧?」
他極淺極淺的小幅度晃了晃頭。
「…」我真忍不住要罵娘了。
難怪,難怪陛下眾多手足中,卻唯一個不甚起眼的端王,不僅好好的活著,還能成為陛下左膀右臂,原來如此。
「你把老皇帝殺了,還上哪兒去找玉璽?」
他終於緩緩睜開眼,眼裡是滔天巨浪般濃烈的殺意:「我隻恨,讓他死的太痛快了。」
我看的心驚肉跳,隻好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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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的我昏昏欲睡時,門口終於傳來稀稀疏疏的聲響。
我趕忙跳起來,卻見趙泠越手握著劍,站在石門後,正全神貫注的聆聽著門外。
我屏住呼吸,死死的盯著他。
不久之前,他正是用這把劍,親手了結了那個賜予他生命的男人。
我不知道,原來一向文弱冷淡的人,殺人也可以那樣幹脆輕易,我仍是心有餘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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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感覺到我的目光,趙泠越隻是將那名奴僕打暈了。
我與他一路飛奔,本欲悄悄的趁著清晨離去,豈料剛出後花…
「明月公主?」
是明月,她帶著一眾奴僕,將整個出口堵住。
趙泠越將我護在身後,我低垂著頭,寬大的鬥篷蓋住了我的臉。
「端王殿下。」明月語氣很淡,她向來不太喜歡端王:「你好像沒給皇姐我下拜貼呢。」
趙泠越淡定極了:「追殺刺客前來,顧不得許多,失禮了。」
「追殺刺客?」明月緩緩重復了一遍,語氣輕佻:「穿成這個樣子追殺刺客?莫非那刺客是美嬌娘?」
有悶悶鈍鈍的哄笑響起,我揪緊了袖子。
「實在抱歉。」趙泠越處變不驚。
「那你告訴我,她是誰?」明月隱隱有些不耐。
「我的屬下,傷了臉,怕嚇著皇姐。」
明月顯然不信:「什麼屬下,竟寶貝的跟眼珠子一樣看護著?」她命令我道:「摘下鬥篷!」
趙泠越拉住我飛身一躍,輕輕巧巧便落在了包圍圈外。
「站住!」明月怒斥道:「你就是這樣對待你的皇姐的?」
「對不住。」趙泠越既淡且冷,這我是見識過的,我卻不知,這明月公主,對待自己的弟弟,竟是這種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態度。
想起她平日裡對我輕聲細語。
皇家人,都是做戲高手。
「果然是奴婢之子,即便是投胎成了皇子…」明月譏諷道:「也改不掉那低賤的臭毛病。」
她的話說的如此難聽,充斥著鄙夷與憤怒。
我心猛地一跳,正欲回頭。
趙泠越好似知曉我的動作,他忽的攬住我的肩頭,使了下輕功便飛速離開了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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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他的隱忍感到心疼,更多的,卻是害怕。
這樣一個人,昨夜裡為了母親不惜親手斬殺自己的父親,那種幾欲癲狂詭譎的神色仍刻在我腦海裡,除之不去。
他明明這麼在意,卻還裝的雲淡風輕。
他不是懦弱,我知曉,他一定不會放過明月,正如他不會放過先皇一般。
隻不過,現在還不是時機罷了。
如此深沉的心機,如此缜密的行事手段,兼之這般驚人的忍耐力。
他會甘心於屈居人下嗎?
我心底突然冒出這個想法。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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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泠越將我帶去了端王府,此時我一身黑衣,又是在大白天,確實不知該如何以這副鬼樣子回宮了。
我抬頭,卻見趙泠越正凝視著我,目光深邃,仿佛讓人無處遁形。
「在想什麼?」他驀然開口問道。
「啊…」我正欲搪塞,忽然發現他的傷口似乎裂開了,纏好的一圈紗布正一點點的被染紅。
「你怎麼…」我想Ṱü₌要替他上藥,卻又想起我與他之間的隔閡,一時有些躊躇了。
西北女子,雖沒有中原女子這般謹慎著男女大防,卻也是知曉避嫌的。
從前我念著與他的情誼,並不在乎這些,可是今日他的一番話,卻叫我羞愧難當了。
我愛陛下,我是陛下的皇後,卻因為趙泠越,我一次又一次的令自己陷入麻煩與困頓中。
不是端王的錯,是我的錯是我不該依舊如此牽掛於他。
不論是愛是憐,我與他,本就不該如此親密,他救我,我應當感謝他,卻也該把握好分寸。
我不能再如此被動。
有鮮紅的血,順著他的眉骨滴下。
端王卻恍若無感,他直直的望著我,靜默無聲的望著我。
「你的額頭,流血了。」我低下頭,退後一步:「叫人來上藥吧,端王殿下。」
他輕輕點頭,眼裡卻是無邊蕭瑟寒涼,再無半分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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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平來時我與端王正端坐在前廳喝茶。
此時我已經裝扮齊整,我道:「既然公主有事同殿下商議,那本宮便先行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