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春鳴的時候,她還沒到小賣部,正在下坡路上飛奔。餘光忽然瞥見籃球場的邊緣坐著個人,瘦筋筋幹巴巴的身材,偏偏個子很高,不容忽視。
春鳴抱著膝蓋,埋頭蹲在那,一動不動。
徐晚星腳下一頓,然後快步走了過去。
她停在那人面前,張了張嘴,沒叫出春鳴二字。眼前,平日裡幹淨整潔的少年一動不動蜷縮在水泥地上,頭發凌亂,校服也亂七八糟,沾了泥土不說,背上還有幾個極為清晰的腳印。
天已經黑了,冷風從毫無遮擋的籃球場四面而來,無孔不入。
徐晚星蹲下來,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果不其然,冷得像冰。她一言不發,脫下自己的棉衣,一把罩在少年背上。
“跟我回去。”她站了一會兒,握緊拳頭說。
春鳴動了動,卻沒站起來。
“你想在這兒凍死嗎?”徐晚星皺起眉,搓了搓手,“我可不想陪你一起受這罪。”
春鳴抬頭看她,臉色一如既往蒼白到近乎透明,“我這樣子,怎麼回去?”
“隻要不是死在這兒了,都得回去。”她不耐煩地伸出手來,一把拉扯起這比她高出一個腦袋的家伙,“留在這兒有什麼用?回去養精蓄銳,再談後續。”
“後續?”
徐晚星的臉色冷下來,嘴唇一抿:“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回教室的路上,她隻問了春鳴一句話:“誰幹的?”
春鳴淡淡地說:“還能是誰?高三的那幾個。”
也是,高一高二的,看在徐晚星的面子上,也不太敢招惹春鳴。可高三的有那麼一撥人,很快就要被分流了,也確定無法再繼續考大學,當然天不怕地不怕,盡情揮霍著這所剩無幾的高中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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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晚星點頭,幹脆利落地說:“知道了。”
“你可別去找人幹架。”
“怎麼,怕我幹不過?”
春鳴笑了:“幹不過?這我倒是從來沒擔心過。”
下一秒,他認真地側頭看著徐晚星,“我這毛病,一輩子大概都改不了。被人嫌惡被人戳脊梁骨,我也沒什麼好在意的。可如果耽誤了你的前途,那我真是粉身碎骨都賠不起。”
徐晚星:“好好說話,別跟我煽情!”
春鳴哈哈笑:“那幾個本來就是人渣,你犯不著為了我去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倒是不怕記過不怕被開除,可你不行。”
徐晚星側頭看著唇角帶笑的少年,他清瘦幹淨,即便在這樣難堪的情況下,眼神也一如既往的淡若春風。他一向善良聰明,卻被人詬病太女生氣,不僅身材弱不禁風,連言談舉止也不夠粗獷大氣。
她是知道的,知道他所謂的“毛病”,知道他為什麼被人戳脊梁骨,可是——
“春鳴。”她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地叫住他,鄭重道,“那不是毛病,是你來這世界一趟,應有的權利,和最特別的美麗。”
春鳴一怔,嘴唇動了動,眼底一片滾燙。
可下一刻,這個嚴肅不過三秒的大姐頭又揮了揮手,大大咧咧往教室走,說:“放心吧,老子該動手動手,絕對不多逼逼。但腦子我也有,不會搞出事。”
徐晚星風風火火帶人回到教室時,喬野抬頭看了一眼。
不知為何,她離去時還憂心忡忡,回來卻是……殺氣騰騰。喬野定定地看著她的背影,又看了眼落座的春鳴,眼底一片詫異。
第二十章
徐晚星此人,熱血中二少女,討厭一個人時恨不能拿鼻孔對著他,說好恩怨兩清後,又大方到能在每天放學時都友好和氣地扔下一句:“那我走啦,學霸!”
然而今日,徐晚星在下課鈴響起後,一言不發拿起書包,風一樣衝出了教室。
自打把春鳴領回教室後,她就沒安分過,先是讓辛意和於胖子換了座位,然後神情凝重地竊竊私語了半小時。
喬野看在眼裡,發現她的眉頭就沒松開過。
“你讓大劉陪春鳴回家,咱倆去堵人。”這是下課鈴響起時,徐晚星終於放大了音量,喬野才模模糊糊聽見的最後一句。
於胖子也背起書包就跟著往外衝,滿臉驚恐地叫著:“姐,我這體格可動不了手啊!您老是不是換個人選,要不,我去送春鳴?!”
徐晚星並沒有給他商量的餘地,風風火火消失在教室門口。
於胖子哭喪著臉,揪了揪衣角,認命地追了上去。
喬野騎上山地車,一路上有些心神不寧,下意識放慢了速度,留意著兩旁的道路。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找什麼,直到騎到離學校不遠處的一段下坡路時,他猛地一剎車,停了下來。
這一段路燈昏暗,都是老舊的平房,路邊有兩家挨著的店,一家臺球館,一家遊戲廳。
他看見於胖子在其中一個門口鬼鬼祟祟往裡看,顯然在遲疑到底進不進去,可最後一跺腳,還是鑽了進去。
喬野把車往路邊一停,上了鎖,走到了遊戲廳門口。
這年頭其實並不太流行電玩了,能見到這些機器的除了商場裡的電玩城,幾乎沒有別的場所。
可臨近學校,被兩所高中包圍,老板也花了點心思,低價從電玩城搞來一些老舊的機器,修一修、拋拋光,擱在幾十平的小屋裡,還折騰起了不錯的生意。
門是玻璃門,門內拉起了厚重的遮光窗簾,免得來往人看見裡頭的光景。
喬野走到門邊,把簾子拉開了一條縫。
徐晚星今天穿了件淺藍色衛衣,本來還有件外套的,給了春鳴,這會兒就顯得很單薄了。她單槍匹馬站在幾個五大三粗、頭發略顯中二殺馬特的少年面前,毫無懼色。
喬野一眼就看見了她。
於胖子有些畏手畏腳的,站在離她五六步開外的地方,臉上倒是露出了非常兇狠的表情,但背都挺不直,一看就是虛張聲勢。
遊戲廳和臺球廳是同一個老板開的,他一般都坐在隔壁守著臺球桌。反正遊戲廳是自動投幣系統,用不著人守,有事隔壁吆喝一聲,他也後腳就到了。
也因此,此刻屋內劍拔弩張,卻無人來管。
徐晚星也剛到,知道這幾個哥成天都泡在這倆小店,直接上門尋人。
喬野拉開簾子時,恰好看見她把書包扔在腳邊,甩了甩手腕,權當活絡手腳,嘴裡開門見山點題:“你們誰先來,還是一起上?”
喬野:“……”
要不是親眼目睹這一幕,他會以為她在演電影,還是二十年前的《古惑仔》那種。
為首的男生梳了個都快根根衝天的頭,顯然發膠用得不少。
他原本在打搖杆機,沒想到會聽見女孩子的聲音,還來得這麼沒頭沒尾的,不耐煩地說:“哪兒涼快上哪兒呆著去!”
倒是他旁邊的另一個平頭男生側頭看了眼,認出了徐晚星,遂用胳膊肘推推他,“哎哎,是她。”
“我管她是——”話音未落,看清眼前人的發膠男戛然而止,松開了搖杆,眯眼盯著徐晚星,“是你?”
徐晚星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是啊,很意外嗎?”
其實也沒什麼好意外的,他倆幹過架,就在半年前。
起因還是春鳴。
這個世界上從來不乏毫無緣由的仇視,就像有人種族歧視,有人性別歧視,有人欺凌弱小。
發膠男叫什麼,徐晚星記不清,事實上她活得沒心沒肺,一開始和春鳴也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在一個班裡待了半年,她還隻記得人家的名字,根本沒有來往。
可是有天中午和於胖子等人在教室打麻將,中途去上廁所時,在樓道裡撞見了挨打的春鳴。
她隻認得被打的人,動手的幾個男生統統不認識,但她徐晚星是誰啊?有人欺負同班同學,還幾個打一個,這合適嗎?
當然不合適,要打也該一對一。
“以多欺少算什麼英雄好漢?”她飛起一腳把人擋開,一把拉過春鳴。
可能社會哥們忙著混社會去了,語文都學得不好,動不動就是那句話:“你算哪根蔥啊?有你什麼事兒?”
這話,徐晚星在籃球場一戰成名時,也聽過。
她咧嘴一笑,說:“嗨呀,老子就愛多管闲事,怎麼辦呢?”
狂妄而不可一世,這樣的自信是天生的——或者,是跆拳道黑帶給的。
那一天的動手其實還算客氣,大家都隻是小打小鬧折騰了一下,發膠男挨了幾腳,徐晚星也給抽了一腦門兒。最後有老師趕來,大家一哄而散,誰也不想進政教處。
也是在那一天,徐晚星第一次認認真真看著平常沉默寡言、仿佛活在自己世界的少年,聽他訴說了挨打的原因。
無他,僅僅是因為性取向的問題,他就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與惡意欺凌。
瘦小、漂亮而敏感的男孩子,因為帶有一點女生氣,被欺負、被侮辱,自尊心不允許他低聲下氣,所以不顧對方人多勢眾,開口反駁,然後就遭到了這樣的打罵。
……
再後來,徐晚星把春鳴拉進了麻將小分隊。
遊戲廳裡的一架,不會像半年前那樣簡簡單單就揭過了。這裡沒有老師,春鳴也不再是未曾交心的同班同學。
徐晚星握著拳頭,質問對方:“為什麼又對他動手?”
發膠男笑了:“老子想打就打了,就是看不慣他男生女相娘娘腔,你有意見?”
如果公平存在於每個角落,如果善意能夠感化所有醜惡,那這世上也不會有無數隱忍而無力的靈魂仍在備受壓迫與煎熬。
徐晚星十七歲,早已明白暴力並不能解決問題,但此刻面對這樣的對手,公平也許隻能訴諸於暴力。
她咬緊牙關,“我再問一次,跟他道歉,以後老死不相往來,這事兒就揭過不提。你同意不同意?”
“你他媽逗老子玩兒呢?誰跟你小孩子過家家嗎?”發膠男極不耐煩,“有事說事,沒事滾回家去。那娘娘腔跟你有什麼關系啊,要你一女人出來替他找場子,他臊不臊得慌啊?”
他背後的兩個男生也跟著起哄,笑得滿臉褶子。
“就是,我要是他,我都鑽地洞了。”
“而且他那麼娘,你跟他什麼關系啊?該不是喜歡他吧?”平頭男生擠眉弄眼的,“我說,小姑娘長得也挺好看,犯不著去喜歡那種人啊。他對你估計連硬都硬不——”
話音未落,徐晚星動了。
她一腳踹在平頭的腹部,踹得他直接倒在身後的遊戲機上,叫出了聲來。
幾十平的室內昏暗潮湿,十來個學生埋頭在各式遊戲機上,被這動靜驚得抬起頭來,遊戲也不玩了,紛紛圍觀起來。
徐晚星說:“這一腳替你媽教育你,嘴裡不幹不淨,不如拔了舌頭。”
然後就是一場混戰。
於胖子拖走徐晚星的書包,幾乎是尖叫著躲進了角落裡,而徐晚星以一敵三,絲毫不落下風。
笑話,練家子和業餘校霸的對決,孰強孰弱,一目了然。
徐晚星擅長腳上功夫,基本上回旋踢、側踢輪著來,手上主要進行防御姿勢,免得被揍了臉。若是臉上帶傷,回家給老徐看見了,那可不是五分鍾跪鍵盤運動能夠解決的問題。
可也就是短短一分鍾的時間,情勢陡轉。
一直落於下風的發膠男被一腳踢到了桌子上,一眼看見面前的水果刀,惡向膽邊生,握在手裡就朝徐晚星撲了過來。
“小心——”門邊傳來誰的聲音,熟悉的音色裡帶著不熟悉的緊繃與慌張。
徐晚星分了心,下意識回頭去看,下一秒,胳膊被人扎了。
喬野也已經衝到了她面前,一把推開發膠男,拉住她一看,隻見水果刀劃破了兩層衣服,留下一道不淺的傷口。血跡很快湧出,染紅了衣袖。
見血了,那三個男生也定在了原地。
發膠男把刀一扔,惡狠狠說:“再有下次,老子捅的就不是胳膊了!”
徐晚星還要衝上去繼續幹,那幾人卻一溜煙跑了。
也就在這時,老板才從隔壁的臺球廳姍姍來遲,慌慌張張地吆喝著:“哎,跑什麼跑?”
進門一看見滿屋狼藉,桌子椅子癱倒在地,再一看滿身狼藉的徐晚星,他大嚷起來:“哎哎,打架打壞了我的東西,不賠錢可不許走!”
於胖子總算從角落裡哆哆嗦嗦爬出來:“不是,我們是被打的——”
“我管你誰打誰?總之打架的是你們,不把錢賠了,一個都不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