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野和於胖子都側頭看去,徐晚星臉紅紅的,胳膊上包著繃帶,撓撓頭,一不好意思地接過醫生遞來的塑料袋。
她昂首挺胸,像個凱旋的英雄,朝他們走來時,揚了揚胳膊。
“看到沒,老子又是一條好漢了!”
喬野靜靜地看著她,笑了。
對,英雄好漢。
此前一度認為徐晚星江湖氣太重,身為學生沒有學生的樣子,反倒像個地痞流氓,動不動打打殺殺,隻會用武力解決問題。可是現在看來,似乎是他太偏執。
她是傳統目光下的問題少女,卻也是平凡世界裡的蓋世英雄。
喬野接過她手中的藥,說:“回家吧。”
出了診所,重新打開車鎖,兩人又一次無比熟稔地進入共乘模式。
徐晚星回頭衝於胖子揮手:“趕緊回家吧,明天到了學校,別告訴春鳴我給人扎了一刀啊!”
然後就和喬野一起消失在馬路牙子上。
於胖子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幕——
不是,你倆是不是也太自然了?!
隻有他一個人覺得這種共乘的姿勢過於禁忌過於粉紅嗎???
*
秋末的蓉城,夜色不再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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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裡帶著湿冷寒意,迎面而來像刀子戳在臉上。
徐晚星隻穿了件衛衣,袖口還給割破了,風呼呼往裡灌,簡直凍得她一個激靈。
下一刻,山地車驀地剎住,喬野單腳支地,把外套脫了,往她跟前一遞。
“哎?”徐晚星愣住,“這麼客氣幹嘛?”
“穿上。”他言簡意赅。
“也就一件衣服,總有一個人穿不了,不是我冷就是你冷。”徐晚星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你可別把我當普通女孩子——”
“我把你當病號。”喬野淡淡地看著她。
“……”
行,病號,這還真是,無話可說。
喬野手一松,那厚實的棒球服外套就這樣落在她懷裡。徐晚星也不矯情,三下五除二給穿上了,還回頭哈哈笑著衝他揚了揚過長的衣袖。
“來,我給你跳個甩袖舞。”
她是真的沒心沒肺,沒有發覺兩人的姿勢過於曖昧,也沒有計較就這樣穿上男生的衣服有什麼不好。
他說她受傷了,她就上車了。
因為她是病號,所以就把衣服穿上了。
這樣光明磊落,心裡沒有一絲一毫的矯情忸怩。喬野低頭看著毫無防備、笑容明朗的人,頓了頓,才說:“坐好了。”
下一秒,山地車重新上路。
一路上,也說些有的沒的,兩人之間終於完全沒有了曾經的劍拔弩張。
“徐晚星,跆拳道練了多久?”
“五年。”
“為什麼想學這個?琴棋書畫不好嗎?”
“哎哎,你這什麼意思?性別歧視啊?”
“沒有。隻是我感興趣的就是琴棋書畫。”
徐晚星像是在想什麼,破天荒沒有不假思索就回答問題。
喬野也不催促,隻在夜色裡載著她朝清花巷的方向騎去。夜風雖冷,但他並不太冷,反倒覺得,若是可以,這樣一路說下去,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他不是多話的人,成長路上,鮮少談心,也不曾對人有過今日這樣的好奇。
徐晚星是個例外。
她大概也是衡量了片刻,他是不是一個值得交心的人,最終自我妥協了。反正說就說唄,她光明磊落,有什麼好怕的。
“我爸,你見過了。”這是她的開場白。
喬野微微點頭,察覺到她是後腦勺對著他的,看不見,又低低地應了一聲。
“他腿上有殘疾,從我出生起就這樣了。”徐晚星聲色如常,甚至帶了一點平和的笑意,像在嘮嗑說家常,“我呢,不是我爸親生的,是他某天半夜收攤回來,在清花巷撿來的——”
吱的一聲,車停了。
“哎哎,好好騎,把我摔了我跟你翻臉啊!”徐晚星很兇。
喬野看了眼她,默不作聲,繼續騎車。
“你也看見了,於胖子能因為體型就被人欺負,春鳴因為——”她頓了頓,含糊其辭過去了,“因為比較特別,也被人欺負。萬小福還是班長呢,打個籃球也能被砸腦袋。像我這樣的,一來是養女,二來老徐腿上又有殘疾,被欺負簡直再尋常不過。”
“可我是誰啊,我徐晚星啊,我才不喜歡動不動找家長出頭呢。”她不屑地說,“我有手有腳,還有腦子,我想自己解決。”
少女坐在車梁上,神氣十足地說著過往,但因為神經大條,她隻感受到了自己的勇敢,忘了去想往事的心酸。
其實不是不願找老徐替她出頭,第一次被人欺負,哪能不找老徐呢?
可是對方拿起石頭就衝老徐砸,嘴裡罵著“死瘸子”,卻偏偏因為童言無忌,老徐還不能跟人計較。
徐晚星氣壞了,偏偏打也打不過,罵也罵不過。回家的路上,老徐一個勁安慰她:“沒事,咱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咱們是有禮貌的人,得明白拳頭不能解決問題。”
可是拳頭不能解決問題,什麼才能解決問題?
法律嗎?法律制裁不了童言無忌。
師長嗎?師長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即便是想管,也隻能進行口頭批評,不痛不痒。
那一天,徐晚星坐在父親的三輪車後,看著父親有些佝偻的腰、逐漸斑白的發。她不是什麼小公主,這一點她從小就明白。說真的,和粗糙的抄手俠老徐一起長大,她也不可能想當什麼小公主。
可不當公主,不代表她願意受人欺負。
她尤其不願看見老徐這樣無力,用充滿歉意的目光看著她,雖沒說對不起,但滿眼都是“我拖累了你”諸如此類的情緒。
不,他並沒有拖累她。
如果沒有他,哪來今天的她?
徐晚星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失眠的滋味,次日,她把老徐從床上搖醒,說:“爸,我要學跆拳道。”
徐義生揉揉眼睛:“啥玩意兒?”
“我要學,跆,拳,道。”
家裡沒有多餘的錢,父女倆糊口都馬馬虎虎,哪來闲錢給她練跆拳道?更何況,小孩子學一學書法繪畫都好,跆拳道是個什麼必需技能嗎?
老徐:雞肋!
可徐晚星一向懂事,從不亂花家裡一分錢,這一次在跆拳道的事情上卻鐵了心要敗一次家。
“以前兩個月買一次新衣服,那大不了以後我半年買一次,你把多出來的錢給我。每周不是有五塊錢的零食錢嗎?我也不吃零食了,我攢著去報班。”十歲的小姑娘一本正經坐在爸爸床頭,掰著指頭數數。
這裡五塊,那裡五十塊……嘿,半年的班都能報上了啊!
徐義生看她這麼堅持,又怎麼會不滿足她的心願?也沒少她新衣服,短那每周五塊的零用錢,自己咬咬牙,從生活費裡擠出了每月三百的跆拳道課時費,把徐晚星送去了培訓班。
清花巷到了,徐晚星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哎,到家了!”
她跳了下來,從肩上摘下外套,遞給喬野:“喏,衣服還你。”
喬野沒有接過去,看著她:“後來呢?”
“後來?”徐晚星咧嘴一笑,特別神氣地說,“後來我就成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徐女俠了啊!”
她要保護自己,不讓老徐擔心。
更要緊的是,她要保護老徐,不讓他傷心。
再後來,她從老徐那裡耳濡目染來的江湖氣、不拘小節,都促使她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她從不愛用暴力威脅他人,可她願意匡扶正義,去幫助那些飽受欺凌的人。
無他——
“因為我也曾經是其中一員。”她笑得風光霽月,落落大方地望著喬野,“我幫不了所有人,但身邊有人被欺負,我能出手就出手。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曾經的我。”
“好啦,我走了。”她把衣服塞進喬野懷裡,從包裡掏出鑰匙,滿臉得意,“還好老徐要擺攤,不然我這胳膊被他瞧見了,一準兒罰我跪鍵盤!”
她哗啦啦一聲,拉開了卷簾門,回頭衝他擺手:“謝謝了啊,學霸。錢我明天還你。”
喬野張了張嘴,卻隻說出一句:“不客氣。”
卷簾門又哗啦啦合上了。
他在門口又站了片刻,才推車往寬巷那頭走。
走到一半時,又沒忍住,回頭朝二層的棚戶望去。那裡的燈亮了起來,卻看不見徐晚星的身影。
他想起了Coldplay的那首歌。
Sat on a roof, named every star, you showed me a place where you can be who you are.
The whole milky way in your eyes, I drifted away.
當徐晚星沒心沒肺講著那些故事時——
他低頭看著她的後腦勺,明明看不見她的眼睛,卻覺得,星河萬千,真真切切倒映在她眼底。
過往十七年,他從未見過如此閃耀的星。
第二十二章
胳膊被扎傷的徐晚星,趁老徐還沒回家,偷偷摸摸把破掉的衛衣洗幹淨,晾在屋頂。
看著那道顯然不可能糊弄過去的大口子,她琢磨了老半天,從抽屜裡找出老徐那並未拆封的針線盒,捏著衣袖左右比劃,然後認認真真動起手來。
想她上能執筆解奧數物理壓軸題,下能舞刀弄棍懲戒地痞流氓,針線活這點小事,肯定也不在話下。
然而願望總是美好的。
半小時後,徐晚星瞪著衣袖上歪歪扭扭、不堪入目的大蜈蚣,深刻感受到了來自命運的惡意。
有點窒息。
糙漢父親養大了一位糙漢女兒,在這種心靈手巧的家務活方面,徐晚星簡直一竅不通。
可是能怎麼辦呢?縫補得醜,衣服也得穿,畢竟她一個季節就那麼幾件衣服,一隻手也能數的過來。並且,這件還是她最喜歡的一件。
徐晚星唉聲嘆氣地回到書桌前,也就悲傷了那麼五分鍾,很快又和數理化死磕上了。
期中考試馬上就到,多練一練手沒毛病。
其實過往一年,徐晚星對數理化從未如此認真過,天賦和努力頂多也就八二開,隨便寫寫也能碾壓一眾學子。這學期的改變,起初是為了和喬野較勁,畢竟她也有不服輸之心。
可後來呢,這樣死磕著死磕著,她和喬野轉眼從仇人變成了朋友。
也許朋友二字也不盡然,競爭關系之下,他們還是隱秘的同道之人,今日從遊戲廳歸來,又算得上是患難之交了。
直來直往的徐晚星,非常大方地為喬野戳下了“好兄弟”的章。
習慣成自然,每天歸來都和數理化死磕,磕著磕著,就跟藥似的磕嗨了。出於對數字的熱愛,她亦樂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