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針腳可真是差勁,讓我來吧。」
晴初坐到我身邊,又恢復了昔日的嘴欠。
我倒也沒矯情,將那件羽金青錦裘遞給她:「那你來。」
晴初的繡藝是整個侯府最好的。
用李嬤嬤的話來說,就是笨人卻生了雙巧手,將來要是被趕出了府,倒也不怕沒飯吃。
晴初見我如此識趣,傲嬌地哼了一聲。
接過羽金青錦裘後,拆掉我原本的針線,對著月光,捻起根針,在那破洞處縫補了起來。
約過一刻鍾,她便收了線,道:「好了。」
我接過後,仔細瞧了幾遍,都沒找到那原本破洞處。
不由發自內心贊嘆道:「難怪嬤嬤說,這整個上京城怕都找不出第二個有你這般手藝的人。」
晴初先是昂起頭一笑,驕傲道:「那是自然。」
真是一點都不謙虛。
但居然不討人厭了。
春日的夜晚,仍是有些寒氣的。
她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回屋。
走了兩步,她突然停下腳步道:「今日的事,多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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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回頭,聲音也仿佛從風中傳來。
我看著她單薄纖弱的背影,知道今晚碧雲她們說的話,她全都聽見了。
20
日子就像七弦上的旋律,一彈而過。
轉眼間,我也快到十五歲了。
這些年裡,上京城裡出過一件大事。
惹得多年後,人們在茶餘飯後談論起來,還津津樂道。
據說那少年得志頗得聖寵的狀元郎,曾直言進諫,說聖上不見蒼生,隻問鬼神。
隻差把「昏君」二字,貼在聖上腦門上了。
惹得聖上大怒,當朝拔劍。
那狀元郎卻絲毫不懼,在劍峰之上,亦面不改色:
「為臣者,當為君分憂;為官者,當為民請命;生死在二者之外,不足道也。」
最後,還是太子跪於殿前,才讓聖上饒其一命。
此事過後,那狀元郎被貶出上京。
而太子也因此受牽連,被禁足東宮三月。
也是從這之後,太子似乎是失了君心。
而寧遠侯府中,似乎並無大事。
侯爺院子裡年紀小的丫鬟,換了一撥又一撥。
隻有晴初,仍穩穩坐在一等丫鬟的位置上。
據說院中大小事,下人們都會先問她。
而碧雲,則因為辦事不當,被趕出了府,再也沒了消息。
有小丫頭瞧見,她在被趕出府前一晚,還跑到了主母的院子裡,求主母開恩。
可主母連她的面都沒見,直接讓人剪了她的舌頭,丟出了府。
而世子院中,一如既往地風平浪靜。
除了有一次,主母的外甥,也就是沈蘭貞的哥哥沈鴻成,在府中吃醉了酒。
誤打誤撞地走到了觀雲軒前的假山旁。
那時的我剛從花房回來,被他一把拉進了假山的夾道中。
沈家是皇商,雖不如公侯之家顯貴,但家財頗豐。
而這沈大公子據說才華過人,所作詩賦能令上京紙貴。
雖說他因皇商身份不能入仕,卻因一手好文章,在勳貴子弟中頗受歡迎。
而老侯爺最愛筆墨風流,所以常常尋些名頭,在自己院中設各種雅宴。
這個沈鴻成則頗對他胃口,因此常在邀請之列。
主母雖沒有明說,但對這個才名在外的外甥,也似乎頗為得意。
可如今這個一身酒氣撕扯著我衣裳的男子,完全沒有傳聞中的風雅,反而粗俗可怖。
「小美人兒,跟爺快活一下啊。」
沈鴻成將我壓在假山上,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調笑道。
「沈公子,我是世子院中的人,您吃醉了,我讓人帶您回去吧。」
我忍住胃中不斷翻湧的惡心,一邊拼命推開他,一邊小聲道。
不敢高聲叫喊,若是被人看到,我必死無疑,隻好搬出世子。
可誰知,沈鴻成聽到世子,卻愈發猖狂起來:
「什麼世子?不過一個傻子而已!你陪我一晚,爺明日就跟姨母要了你,日後不必再做這伺候人的丫頭。」
沈鴻成的酒氣噴灑在我頸側,手肆無忌憚地在我身上遊走。
這一瞬間,惡心憤怒擠壓著我的胸腔,幾乎要吐了出來。
就當我以為逃不過,要被這瘋狗咬一口的時候。
突然「嘭——」的一聲。
沈鴻成的身子頓時軟倒,滑了下去。
我抬起頭,隻見趙長安站在那裡,手裡拿著一根碗口粗的木棍。
他的眼神漆黑,仍舊是面無表情的樣子,直直地望著我,不說話。
沈鴻成躺在地上,似乎是昏死過去了。
突然,趙長安眼珠微微轉動,又拎起那根木棍,狠狠打在他的身上。
狹長的夾道裡,全是鈍物擊打肉體的聲音。
眼見著趙長安一下比一下用力,我趕緊上前抱住他的手:「世子,他不值得你動手。」
21
我好不容易將打急了眼的趙長安勸住,送回觀雲軒。
另一頭,路過的下人們,發現了被打暈的沈鴻成。
主母趕緊派人找了大夫。
沈鴻成的傷看起來嚴重,卻並不致命。
醒來時被問起緣由,隻說自己醉了酒,一不小心走到了觀雲軒前正巧碰到了趙長安。
剩下的話,他故意沒說完。
他省卻了自己欺辱調戲府中丫鬟的事,而是將責任全部推在了趙長安身上。
畢竟眾人都知道,趙長安有痴病,且犯病時會傷人。
這事兒很快傳到了侯爺耳中。
因為沈鴻成畢竟是自己邀請赴宴的人,又想到自己曾被這個兒子咬掉半個耳朵的事,侯爺大怒。
他當著下人們的面,直接斥責主母道:「你生的好兒子!瘋成這個樣子,直接打死也罷!省得這樣丟人現眼!」
主母顏面盡失,來到觀雲軒中。
也許是趙長安打傷娘家親外甥的事,太讓她憤怒了。
又或許是她曾一直盼望自己的兒子恢復神智,成為像沈鴻成那般文採風華的人物,給她長長臉。
所以在這些年裡,她一邊拜神求佛,一邊四處尋醫。
可就在此刻,她覺得自己經年的期待,終是落空了。
看著這個已經十七歲的兒子,臉上卻還如孩童的懵懂茫然。
主母的眼裡閃過一絲怨恨,道:「真是個冤孽!要不是生你的時候傷了身子……」
本靜默一旁的蓮青聽到這,趕忙截住了話頭:「夫人,莫說氣話。」
而趙長安隻是沉默地坐在桌旁,眼神漆黑空蒙,也不知有沒有聽懂。
後來,主母將他關進了小佛堂,三天三夜不許人送吃食。
我趁著夜色,提著食盒,翻牆進了小佛堂。
佛堂裡,燭火不熄。
趙長安跪在蒲團上,頭頂是從不曾眷顧他的神明。
我忍著心中微酸走上前。
聽到動靜,趙長安回過了頭。
見到是我,從懷裡掏出了一根桃木簪:「及笄,給你。」
女子十五及笄,沈蘭貞的母親早逝,所以她的及笄禮是主母操辦的。
那年,趙長安去主母院中時,聽到下人們談論沈蘭貞的笄禮,回來問我:「紅玉,什麼是及笄?」
我想了想,道:「就是用簪子將頭發挽起來,然後就可以嫁人了。」
當時的我隻是隨口一說,沒想到趙長安居然記下了。
垂眸看著手裡那根雕著紅蓮和魚的桃木簪,我的心中好像有蝴蝶在振翅而動。
趙長安問我:「紅玉,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佛堂靜謐,菩薩低眉,風吹燭火動。
從不聞梵音的我,在這一刻,聽到自己說:「好。」
世間若真有神明,請保佑此刻成為永久。
22
可惜啊,這世間並無神明。
隻有月色悽惶,竹影森森。
「怎麼,當年來我的院中,是出自真心,還是出於算計,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
趙長安見我遲遲不答,聲音像是結了寒霜,眼中也帶著微諷。
我看著眼前這個俊秀清冷的男子,隻覺陌生。
好奇怪。
明明是同一張臉,我卻在此刻終於認清。
那個習慣坐在我身側安靜地雕木頭小像的、喜歡吃我做的桂花糖蒸慄子糕,說要永遠同我在一起的小傻子,是真的不見了。
也許在趙長安恢復神智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那棵烏桕樹下所有木頭雕像都燒了的時候。
我就該認清這個事實。
是我太貪戀這八年相伴的時光,自欺欺人。
而現在,當懸石最終落下時,我的心中竟變得輕松起來。
我抬起頭,直視著趙長安的眼睛,問道:「世子是真的在意這個問題的答案,還是需要找個借口,讓自己心安理得?」
他每見我一面,就會想起曾經那個得了痴病的自己。
被下人在暗地裡嘲笑,被親生父母嫌棄。
過去的他感受不到,但一直陪在他身邊的我,卻見證了這一切。
所以他才會在清醒後,便將我趕去外院。
我不是不清楚,隻是不願拆穿罷了。
趙長安聞言,頓時一滯。
然而不等他再說什麼,我卻又笑道:「當初去世子院子,確實談不上什麼真心,隻是因為月錢高。」
這也不算賭氣的話。
畢竟我一個無權無勢的丫鬟,要是隻會捧著一顆所謂的真心,在這人世裡赤條條地行走,這與找死有什麼區別?
趙長安聽完,臉色愈發難看。
但我話已說盡,情分也早就盡了。
於是便背著包袱,繼續向前走去。
前方約十步處,就是角門。
八年前,我就是從這道門進到侯府。
那時的我,一無所有,連飯都吃不飽。
而現在,也是從這道門離開。
帶著這些年攢下的銀錢,總歸不算虧。
趙長安從身後追了上來,拉住我的胳膊,冷著一張臉還要說什麼。
卻聽一道聲音響起。
「哎喲,我的世子,到處找你不見,原來你在這兒,快隨我去夫人院中。
「自從你和蘭貞小姐婚期定下後,夫人忙得連飯都用不上,她本就有胃疾,你快去勸勸她吧,這府裡夫人最聽你的話了。」
來人正是蓮青。
她仿佛沒有看見趙長安與我的糾纏,自顧自說道。
趙長安聞言,抓住我的手緩緩放下。
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後,沒再說話,而是向主母院子走去。
蓮青沒有立刻跟上,而是看著我的方向,輕道了聲:「保重。」
在府中多年,除了李嬤嬤,她亦對我照拂頗多。
我心知今日一別,此生大約不會再見。
便鄭重向她行了一禮,道:「姑姑也多保重。」
23
出了侯府,我便租了輛馬車,向南而行。
打算去臨縣安家,再開個小鋪子,自己當東家。
李嬤嬤曾說起她的老家在臨縣,那兒是真正的江南水鄉。
有黛瓦白牆、山色橋影,還有餘韻悠長的小調。
吃食種類繁多,不僅好吃,還十分好看。
那時的我,就非常心動。
走了大約三個月,終於到了臨縣與平縣的交界處。
這日天朗氣清,萬裡無雲。
路過一間茶水攤,便停下稍作歇息。
隔壁桌坐了幾個漢子,正聊得火熱。
「聽說了嗎?臨縣清平街李嬸家的二丫頭,前日來平縣探親,後來就沒了消息,八成啊也是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