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修長如玉、指節分明的手,輕輕撥開轎簾,伸向了我。
「紅玉,別怕,我牽著你走。」
李翊溫柔的聲音中,也帶著幾不可察的顫抖。
我握住那隻溫暖幹燥的手,跨過火盆,朝裡走去。
廳中燈火流彩,人聲喧阗,入目皆是一片喜慶的紅色。
薛師父坐在高堂之上,懷裡抱著魚球。
魚球睜著圓圓的眼睛,乖乖地端坐著,脖子上還給掛了個紅繩系的金鈴鐺。
道喜聲、祝賀聲、院子裡的鞭炮聲,縈繞於室。
李翊藏在袖中的手,輕輕握住我的,也不知是怕我緊張,還是他在緊張。
不遠處的雲瓊正摟著虎子看新人,見狀便笑著打趣道:「李大人,這是生怕自己的新娘子跑了不成?吉時快到了,還不放手呢。」
周圍人聽了,都跟著笑了起來。
李翊扔握住的手,也不辯解。
反倒是蓋頭下的我,臉忍不住紅了。
這時,隨著一聲鑼鼓。
禮生高聲唱道:「吉時到!一拜天地——」
李翊這才放開我的手,與我一起叩拜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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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拜高堂——」
我們一同轉身,叩拜堂上的薛師父。
「夫妻——」
禮生的聲音戛然而止。
隻聽門口忽地傳來一道馬兒悽厲的嘶鳴聲,接著一人腳步急促地走了進來。
「紅玉!」
一道略帶嘶啞的聲音響起。
我微微一震。
周圍的人見狀,一時都愣住了,漸漸沒了聲音。
我掀起蓋頭,抬眸望去。
隻見趙長安一身落拓,似是疾馳而來,衣袍一角帶著塵灰。
看到我臉的一瞬間,他有些失神。
李翊上前一步,擋在我身前。
向來溫潤的他,難得聲音如此冰冷。
「今日是本官與夫人大喜之日,世子這般模樣,不像是來喝喜酒的。既如此,還請出去!」
趙長安近一年在上京風頭正盛,根本沒把李翊放在眼裡,冷笑道:
「你區區一個知縣,既知道我的身份,又能奈我何?」
周圍的人一聽這話,頓時怒了。
「憑你是誰,敢在我們李大人的婚席上鬧事,就該打出去!」
說罷,性子急的人已經捋起了袖子。
卻被李翊微微抬手,制止住了。
而虎子是個孩子,看不懂這些,早已將手裡咬了一半的果子扔到了趙長安的身上。
奶聲奶氣地罵道:「壞人!」
果子的汁液在趙長安的胸口留下了痕跡,他的臉色難看極了。
我深吸了口氣。
扯了扯李翊的衣袖,溫聲道:「夫君,站到我身後,讓我來。」
李翊原本正冷冷地看著趙長安。
聽到身後的我喚他「夫君」,立刻回過頭。
面上像是被暖風吹過的冰面,嘴角忍不住上揚,但還是委委屈屈道:
「那夫人可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隨後便乖乖站到了我的身後。
我忍不住撇了撇嘴。
以前總覺得這人好似松風水月一般,既風雅又正直。
後來相處久了,才知這人是那碧綠的茶湯。
趙長安見到我和李翊這副模樣,眼眶頓時紅了。
他咬牙道:「紅玉,你隻是在故意惹我生氣吃醋,對不對?」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直言道:「世子,我夫君是個讀書人,說話總是委婉了些。所以還是我來說吧,滾!」
趙長安聞言,腳步微微踉跄。
他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眼神茫然又空洞。
那一瞬間,我好像又見到了那個總是坐在烏桕樹下,沉默著雕木頭小像的小傻子。
我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握緊。
然而趙長安很快回過神,從袖中掏出一根桃木簪。
手微微顫抖著,遞到我面前,眼眶通紅地問我:
「紅玉,你說過要永遠同我在一起的,怎麼食言了?」
41
這根桃木簪,是趙長安送我的及笄禮。
是他親手雕刻的,比他雕的其他東西都要好。
上面的紅魚靈動,蓮花生香。
然而在離開侯府的前三日,我曾親手折斷了它。
那一天,我在外院又碰到了沈鴻成。
或者說,他知道我被趙長安趕出了內院,又遭冷落,特地來蹲我。
他嬉笑著上來拉我的手,道:「紅玉,世子不疼你,我來疼你啊。」
說罷,就要親了上來。
色欲上頭的惡心模樣,真的很難讓人相信,這個人居然是上京有名的才子。
那些既有風骨又不乏遠見的詩賦文章,是出自他手。
那時的我,不知為何,突然生出了魚死網破的念頭。
我拔下頭上這根桃木簪,就要刺進沈鴻成的眼睛。
卻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驚呼。
「哥哥?」
循聲望去,隻見是面露訝異的沈蘭貞,和她身旁神色冰冷的趙長安。
沈鴻成似乎有點怕他這個妹妹,立刻放開了我,衝沈蘭貞訕訕一笑。
沈蘭貞看都看沒看我,隻上前拉住沈鴻成,罵道:「哥哥,你什麼時候能改改這個性子?前些日子才被一個小丫鬟哄騙,抬她做了姨娘,如今又要來一個嗎?你可長點心吧!」
你看,有些人的高明在於,她並沒有直接罵你。
但你身上早已有她兜頭潑下的髒水了。
沈鴻成聽了自己妹妹的訓斥,討饒道:「好妹妹,哥哥聽你的。都是這小丫頭見我一人在此,故意來勾我的,下次我絕不會著了她的道。」
說到這,還不忘衝旁邊的趙長安拱了拱手,腆著臉笑道:「讓妹夫看笑話了!」
沈蘭貞聽到這一聲「妹夫」,頓時嬌羞地跺了跺腳,惱道:「哥哥,你又在渾說什麼啊?」
沈鴻成道:「哪裡渾說了,這不是早晚的事嗎?」
趙長安全程一言不發,默認了。
我就站在那裡,髒水潑到身上也不用辯解。
因為沒有主子,會聽一個丫鬟在說什麼。
待沈蘭貞和沈鴻成離開後。
仍在原地的趙長安,說了他自清醒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地,要攀著別人往上爬嗎?」
那一天。
在回下院的路上,我折斷了這根桃木簪,丟在了一旁的花叢裡。
也是在那一天。
我徹底丟掉了心中,曾因為那個心思澄明的小傻子,而產生過的妄念。
42
沒想到趙長安竟將折斷的簪子,撿了回來。
還在斷口處鑲銀雕花,看上去更顯精致。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簪子原本就是如此。
可是我知道,那斷口永遠存在。
我緩緩伸手,從趙長安手裡拿過這根簪子。
他的眼睛倏忽一亮,像是看到希冀一般,嘴唇動了動,似要說話。
然而不等他開口。
「咔嗒——」
空氣中傳來一道清脆的碎裂聲。
我重新折斷了那根簪子,丟在了地上。
「世子,這斷了的東西作賀禮,不大吉利,我不能收。」
那一刻,趙長安的眸子變得灰敗起來,似乎最後一點星光都完全寂滅。
倨傲、震驚、委屈……
所有神色都統統不見。
他沒有再說話,而是沉默著緩緩彎下身子。
撿起了那重又斷成兩截的木簪,放入懷中。
然後,轉身離去。
驕傲敏感如他,被我當眾這般羞辱,定不會再糾纏。
我知道,這應是我們見的最後一面。
43
夜色漸染,月上柳梢。
屋子裡紅燭高照,人影成雙。
喝合卺酒的時候,我突然道:
「今日因我的緣故,誤了吉時,實在對不住。」
這話屬實是沒話找話了。
但我確實不知該如何開口,卻又覺得該說些什麼。
不料李翊聞言,笑出了聲。
燭火之下,他一身紅衣,容顏如玉,俊美得不似人間郎君。
「剛才就見你一臉凝重,似在腹中作錦繡文章,怎麼就憋出這麼一句?」
我聞言臉一紅,心頭卻松快了起來。
李翊又接著道:「隻要夫人嫁我,何時都是吉時。而且你我已成夫妻,夫妻之間,有什麼對得住對不住的?」
我聽了這話,忍不住在心裡感嘆。
要不當年是這人做了狀元呢,真的很會說話啊。
於是我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道:「你說得對。」
寧遠侯的事,我從未和李翊說過,並非故意瞞他,而是覺得沒必要。
沒想到今日趙長安會從千裡外趕來,鬧上這一出。
我本心存內疚,可聽了李翊這話,心中卻釋然了。
我的夫君不要我的內疚,他要的是我。
燭火輕晃,盈盈一室。
我看著眼前的人,他也深深地望著我,彼此都能看見對方眼裡的笑意。
「噼啪——」
隨著燈花一聲輕爆,我的身子突然騰空。
落到柔軟的衾塌時,李翊將我拉進一場荒誕旖旎的夢。
先是輕攏慢捻之間,紅蓮微顫,盈盈花露滴湿蕊瓣。
而後畫面不斷更迭,一時黑夜行船,一時紅燭倒澆。
唯有嬌鶯婉轉的吟叫聲,雖斷斷續續,卻始終不歇。
月色含羞,幾度貪歡。
巫山明滅之間,我好像在雲端,生了又死,死了又生。
直到天光大亮,才終於落回人間。
醒來時,已是第二日下午。
我揉著酸軟的腰,忍不住在心裡罵道。
說好不會耽誤我做生意的!
李翊這個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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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親已經一月有餘。
除了因為某人不知節制,讓我常常腰酸腿軟之外。
其他都還不錯。
由於紅玉坊的生意太好,我還特地僱了兩個伙計幫忙。
因此我也輕松了不少。
我開始習慣,甚至喜歡有李翊的生活。
他公務繁雜,但還是會經常下廚做吃食。
明明都是一些常見的菜,比如芙蓉雞湯、肉釀茄子、筍瓜豆腐羹……
他都做得異常好吃。
每次隻要是他做的吃食,我都能多用上半碗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