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獨給我留了一雙最大的黑珍珠:「你名為寶珠,可見它們命中注定就該是你的。」
他要將銀票分與我們幾人,可我們堅決不要。
趕在小年這日,我們回了縣裡。
去時形容落魄,回來卻是新衫新衣,兄長還給我置辦了全套的首飾。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我是富家小姐。
入城的時候遇到了張秀才,他與幾個同窗似是喝醉了,突然衝到路中央,幸虧小七技術好,不然就該撞上。
兄長撩起簾子,微笑和他見禮:「張世叔,許久不見!」
張秀才揉著眼睛反復看,好半天才回:「沈,沈叢?」
06
兄長點頭:「煩請世叔讓讓,馬車要過!」
我們離開時,還聽見張秀才大聲嚷嚷:「我是不是喝多了眼花了,你們都瞧見了嗎?」
到了老宅,正好撞上債主帶人來相看,欲要將宅子出賣。
見我們錦衣而歸,債主們眼珠子都快掉下來。
兄長拿出銀票,將欠債一一歸還,贖回從前的家具,又添置了許多新物。
縣裡就這麼大,消息很快就傳遍。
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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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從前的奴婢來找,哭著想回來。
兄長看向我:「寶珠,後宅的事,以後都由你來拿主意。」
我有些踟蹰。
他朝我笑:「盡管去做,兄長永遠支持你。」
那些當初急不可耐求去的,我一杯熱茶一些糕點打發了。
稍稍遲疑就走的,我給了點銅板算賞錢。
而捱到最後,不得已離開的,我又重新招了回來。
一共也就四個。
「兄長可會覺得我薄情?」
「不,寶珠處理得甚好,也是經了這一輪,我才明白母親當初所說:心過善,並非好事。」
一整天迎來送往,兄長始終帶著兩分笑。
可我能感覺出,這笑與從前不同,隻有疏離與客套,並無真心。
好容易夜色低垂,我疲倦不已,正要吩咐擺膳,一道婀娜身影踏雪而來。
是張秀才之女張小姐。
她摘下帽子,露出泫然若泣的一張臉,朝著兄長飛奔而去。
「沈哥哥,真的是你!」
「我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我日日憂心,一直在等你!」
兄長皺著眉退後一步。
小翠看不下去,大聲道:「寶珠姑娘,晚膳你跟少爺是在前廳用,還是在偏廳用?」
張小姐朝我看來,溫婉一笑:「聽說這些時日,都是你在照顧沈哥哥,辛苦了。」
「你放心,我一定會納你入府做妾,把你當親妹妹看。」
07
心猛地一縮。
還未來得及細思其中緣由,兄長已將我護在身後,不疾不徐開口:「張姑娘,我們的婚約早已取消。」
「夜深風寒,多有不便,姑娘還是早些回去。」
張小姐的眼淚滑落:「沈哥哥,一切都是父親的主意,我也是不得已,其實我心中隻有你一個。」
「你我自小青梅竹馬,難道你連一點情分都不念嗎?」
兄長靜靜看她,突然淺淺笑了:「既你不要這最後的體面,那我便直說。」
「若非孟家犯事被抄,你可會回來找我?」
「若我落魄而歸,你可還會提青梅竹馬?」
「若你父親此次秋闱中了,你會將我這商賈瞧在眼裡嗎?」
他一句又一句,毫不留情撕開張家小姐的假面。
張小姐臉色煞白,眼淚如滾珠一般:「可如今我家,我家境況……」
這個我已聽說。
張秀才最喜呼朋喚友,幾個月前攀上孟家,又自認秋闱有望中舉,日日呼朋喚友,吃喝買無度。
誰想孟家在京城的遠親犯事,連帶著他們也遭殃。
張秀才忙不迭退親,東拼西湊將聘禮還回,且自己秋闱也落榜了。
導致如今欠了一屁股債。
我從袖中摸出半錠銀子遞上:「如今我們能幫的隻有這麼多!」
張小姐一臉不敢置信:「沈哥哥,你便任由她這般侮辱我?」
「何為侮辱?」我一字一句,「這銀子,是你當初要給兄長的路費五倍不止。」
張小姐臉上最後一點血色褪幹淨,隻無限可憐看向兄長。
08
兄長淡淡與她對視,道:「寶珠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要不要,在你!」
張小姐猶豫掙扎,最後還是接了那五兩銀子,踏著風雪踉跄而去。
「兄長,你真的跟從前不同了。」
若是從前的他,恐怕心腸早軟了。
風雪大了,卻掩不住他明亮的眼。
「若以德報怨,那何以報德?」
「若對她心軟,豈不辜負你這一路以命相伴。」
天真冷,可心很暖。
已是年節下,天冷路滑,我仍日日陪著兄長去找從前的債主。
他想將抵出去的生意都贖回來。
這日午間在外用膳,鄰桌是一對年輕夫婦。
小婦人嬌嗔著討要新首飾。
男子一邊埋怨她隔三差五買,一邊將銀袋子掏出來放在桌上,叮囑道:「可不能買太貴的,還得留些銀錢過年。」
真讓人羨慕啊。
用過膳,兄長沒急著上馬車,反而帶我跟著那對夫婦去了隔壁的首飾鋪子。
我以為他是想考察行情,不想他在店內看了看後,讓掌櫃的取出鎮店的金玉簪。
他素手執簪,插入我的發間,淺淺一笑:「這是給寶珠的新年禮。」
那小婦人發出豔羨的低呼,不住地用胳膊捅自己夫婿。
我臉色緋紅,想取下來:「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兄長握住我的手腕:「莫取,很適合你。寶珠該自信些,你堪配世間至寶。」
我們離開時,那小婦人還豔羨地瞧著。
真奇妙,明明小半個時辰前,還是我羨慕她呢。
那簪子我日日戴著,隻晚間入睡時取下來,仔仔細細收在枕頭下。
日子過得飛快,大年三十眨眼就到。
合府的人都穿上了新衫。
今年不宜著紅,我便給兄長手編了紅繩,也算是迎了新年。
他手腕白又細,與紅繩色澤相交,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感。
府上如今一共就八人,大家也不分尊卑,一個桌子坐著,吃熱氣騰騰的古董鍋。
新鮮的羊肉正要汆燙,門口傳來大嗓門:「侄兒,侄兒……」
是兄長的叔嬸來了。
09
兄長眉頭皺了起來。
其實這些日子,他們來過多次。
不過我與兄長總是在外奔走,往往入夜後才歸家,沈叔費盡心思打發了他們。
大過年的,也沒有拒人門外的道理。
二叔毫不客氣,徑直坐了主位。
二嬸笑呵呵道:「天怪冷的,還是小叢會享受,吃起了古董鍋。」
「你別站著,快坐下來吃吧!」
兄長皺了眉,一邊咳嗽一邊坐下,又看了我們一眼。
我便招呼大家都落了座。
二嬸喲了一聲,陰陽怪氣:「寶珠,你這後宅就這麼管的?」
「奴才與主子一桌用飯,傳出去惹人笑話!」
小翠幾個臉色惴惴,遲疑著要站起來。
兄長瞧他們一眼:「且坐著!」
二嬸就坐我旁邊,此時伸手一把將我頭上的金玉簪拔下來。
笑嘻嘻往衣袖裡收:「你小姑娘家家,穿金戴玉壓不住,這簪子還是更適合我些。」
兄長冷了臉色:「二嬸,那是我贈予寶珠的新年禮,還給她!」
「我瞧著喜歡,你回頭再……」
兄長一字一句:「我說,還給寶珠!」
二嬸臉上的肥肉不住地跳動,二叔狠狠拉了她一把。
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將簪子掏出來,狠狠插進我頭發裡。
痛得我「嘶」了一聲。
兄長站起來,幫我將簪子重新插好,對我淺淺一笑。
仿佛在說:寶珠別怕,一切有我。
二嬸嘴角抽抽,皮笑肉不笑地道:「小叢,你家逢巨變,寶珠不離不棄,你心存感激我們能理解。可她畢竟是個鄉下丫頭,你這偌大的後宅以後賬務多著呢,交給她不合適吧。」
二叔摸著胡子:「我們既是你長輩,少不得要為你操心,以後這後宅之事,就交給你二嬸吧。」
10
兄長夾起一片羊肉放入滾燙的鍋中,一字一句:「不敢勞煩二嬸,寶珠做得很好。」
二嬸嗤道:「她一個野丫頭懂什麼。我可是你二嬸,你難道要忤逆長輩?」
羊肉已經變色,兄長捏筷子的手收緊,青筋暴起。
大楚以孝治國,忤逆長輩這個罪名可不小。
我默默吸口氣,笑了:「有一句話:老無德少不孝,很適合二叔嬸呢。」
「之前沈家沒落,你們聯合外人掏空兄長家業,如今卻好意思觍著臉說忤逆。」
「我的確是個鄉下丫頭,鄉下人最不怕丟人。明日便是大年初一,不若我走街串戶,將二叔二嬸昔日所作所為好好宣揚一番。」
「堂弟過兩年要考秀才吧,不知這樣的爹娘,會不會影響以後前途?」
二叔二嬸的臉色變了。
二嬸滿臉肥肉都氣得在抖:「你,你這小賤蹄子,好利的嘴。」
兄長落了筷,神色冷如冰:「二嬸,慎言,寶珠乃我妹妹!」
我呵呵一笑:「看人下碟罷了,你們當初若不落井下石,如今便叫我給你們磕三百個響頭也使得。」
二嬸不肯放棄:「你連字都不識,如何管賬……」
「誰說我不識字?小七,你去取少爺昨日從店裡拿的賬冊來。」
小七取來正副賬冊和兩把算盤。
「便以此賬冊為賭,誰先將賬目算清,誰便管後宅,二嬸可敢?」
11
二嬸狠狠吞了下口水:「有什麼不敢的,我還能輸給你?」
我看向兄長,他朝我淺淺一笑:「大膽去,兄長信你。」
整個大廳很安靜,隻有算盤珠子噼裡啪啦和古董鍋翻滾的聲音交織。
一開始我尚有些不順手,到後面翻頁越來越快。
二嬸的臉色也由輕蔑嗤笑變作凝重,最後滿頭大汗,好幾次還倒回去重算。
賬冊不厚,約莫兩盞茶的工夫,我撥動最後一個算籌,「叮」的一聲輕響。
「我算好了,三百五十二兩。」
二嬸的汗珠滾落在算籌之上。
她還剩少說七八頁。
「算得快又不一定算得對。」
她滿懷希冀地將冊子翻到最後一頁,眯著眼確認上面的金額。
赫然是三百五十二兩。
二叔二嬸走的時候,像是一對鬥敗的老公雞。
小翠笑得很大聲:「二嬸,要不要跟小姐學學怎麼盤賬?」
氣得二嬸邁門檻的時候差點摔一跤。
兄長眼底被炭火映得亮亮的:「寶珠,你何時認識這麼多字,還會盤賬?」
我有些羞愧:「其實我作弊了。」
這些日子雖日日學字,不過時日有限,哪裡認得那麼全。
那賬冊上好些字我都不認識,可算賬隻消認識記錄的數值就可。
且這個賬冊我昨日睡前便拿來練過手,是以今日才如此順暢。
若無必勝把握,我豈敢拿兄長的後宅來做賭,引狼入室。
「兄長可會覺得我奸詐?」
兄長搖頭:「不,以君子之道結交君子,以小人之道應付小人。寶珠你做得很好,此番要多謝你!」
他不怪我。
我的心立時飛揚起來:「兄長,我一定會努力學,多為你排憂解難。」
「寶珠如此聰明,假以時日定能勝過為兄。」
不求勝過,隻希望能一直與你並肩前行。
大年初二,父母親帶著一雙弟妹登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