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是松口氣,看向天際圓月:「那便再留你兩年,你若是有了心上人……定告知我。」
到了九月,兄長下定決心要去京城闖蕩一番。
「父親在世時,曾說畢生所願是行萬裡路,賺四ṭùₙ海錢。」
「我亦想去見見這廣闊天地。」
他一邊說一邊劇烈咳起來。
自那年海上挖珠後,他的咳疾便嚴重了,這些年看了多少大夫也沒用。
隻說得慢慢養著。
此前京城客商說過,京城匯聚天下名醫,或可有法子。
沈叔留下來打點家裡的生意,兄長帶著我與小七、小翠上路了。
一路往北,天氣越發嚴寒。
靠近京城時,更是有潑水成冰的奇景。
兄長經常咳得一晚都睡不好。
走走停停一個多月,十月底時到了京城。
那日雪後初晴,燦燦日光落在城牆的皑皑白雪之上。
兄長撩開簾子,微微眯起眼睛:「寶珠,我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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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看到了。」
「我定為寶珠在京城攢下一份家業。」
其實不必的。
與你並肩,哪怕粗茶淡飯,我亦甘之如飴。
京城大,居不易。
租宅子、盤門面、店面裝潢,一套下來,所帶銀錢便已耗了大半。
到了年底,紙坊總算開張。
然生意卻很是尋常,隻勉強夠平賬。
京城的確需求大,可與此同時紙坊也多。
我們初來乍到,想要開拓市場,並非易事。
按理說明年要科考,各路舉子如今匯聚京城,紙張的需求必然不小。
可計劃趕不上變化,店鋪開張不久,禮部出了規定,明年科考,試卷所用為湖州宣紙。
一時間,舉子們紛紛搶購宣紙,好提前習慣紙張習性。
各路學堂私塾也紛紛跟進,加之京城之人本來習慣用宣紙,我們的水紋紙打不出名聲。
屋漏偏逢連夜雨,翻過年,之前在兄長這定了一大筆單子的客商孟老板反悔了。
就是因為他帶著幾個客商下了大額訂單,又頻頻遊說兄長來京城。
兄長才下定決心。
可如今他見宣紙好賣而水紋紙市場日益變小,便不肯收這筆貨。
隻說當初那一成的定金也不要了。
其他客商也紛紛反悔。
我多次登門遊說,孟老板嗤笑道:「王姑娘頻頻上門,莫非想與我做妾?」
「你雖年紀大了些,相貌也隻是尋常,可若是誠心,我也可勉強納了你!」
小翠被氣得發抖,忍不住要破口大罵。
我深吸一口氣,平靜問道:「孟老板可想好,這批紙當真不要了?」
「不要不要。」
「若是此番反悔,以後想要再定水紋紙,我們可恕不接待。」
孟老板哈哈笑起來:「哎喲,好大的口氣!」
「不是我說,你們這紙也就在那南蠻之地受人吹捧,到了京城不好使,最多一年吧,你們的店就要關張。」
「那筆定金,就當是我可憐你們,資助你們回鄉的路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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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撐著一口氣:「那咱們就等著瞧,你遲早有後悔的那日。」
雖然放了大話,可那是為了不輸陣仗,其實我心裡一點底也沒有。
兄長這些日子也在左右活動,身體壞了許多,收效卻甚微。
這日晚間,我們總結為何水紋紙難以推廣。
水紋紙最大的特性便是不易暈染、不易返潮。
南方天氣潮湿,這兩點特性很明顯。
北方天氣幹燥,尤其如今是在冬日裡,這特性就不突出了。
加之禮部出的冊子,就更是雪上加霜。
我偶然間聽得小翠私下裡對小七道:「若是不來這京城就好了。」
紙坊生意差,大家都很闲。
若是這樣下去,人心便散了。
如今光靠我們嘴上吆喝是沒用的,還是得想辦法提高知名度。
一連數日都沒有進展。
我急得嘴角起了泡,兄長更是整夜整夜地咳嗽。
這日我與兄長出去逛市集,午後發現有兵丁出來清路。
賓客們議論紛紛,我才恍然想起:是波斯ṱů⁹王子所帶Ṫų₊使團今日要進京。
近來這個波斯使團是京城熱門話題。
已是初春,枯樹冒了綠芽。
波斯使團衣著以白為主,身上掛滿各色寶石,腳上也有金鈴鐺。
走起路來叮叮當當,聲響悅耳。
風吹起王子轎輦上的白紗,露出他深深的輪廓和身側的一個架子。
一個畫架。
不少人都瞧見了。
有見多識廣的人開始介紹:「瞧見了嗎,那畫架上的是水彩畫。他們的墨是五顏六色的,與我們的不同。」
使團進京,卻不是馬上就能入宮面聖。
這些日子由鴻胪寺招待他們四下逛京都。
他們也帶來了許多新鮮的玩意,包括水彩畫。
不同於我們傳統的畫卷,水彩畫色澤鮮豔,筆下所繪之物栩栩如生。
翠鳥一根綠色的羽毛,竟分出了三個不同的層次,端的是讓人驚嘆。
連兄長都嘖嘖稱奇:「異域文化,果然是讓人大開眼界。」
王子常年戴著白色頭紗。
由一隊兵簇擁著,遠遠就能認出。
他極愛作畫。
這一日我們在北橋遇到他,他正支起畫架,準備畫河岸綠柳以及遠處朦朧的寺廟。
雖有兵士圍著,可還是有許多人瞧熱鬧。
大家都想看看這色彩濃鬱的畫到底是如何得出。
王子熨平一張紙,將極細的毛筆染上去。
一筆一筆,從日出到黃昏,一幅垂柳圖已成。
蔥綠嫩芽點綴在暗沉垂條之上,越發顯出生命之美。
我與兄長一直看著他作畫,也聽得看客們議論紛紛。
說王子會在陛下接見之日,為陛下作一幅人像畫作為獻禮。
我與兄長對視一眼,看到了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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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我們便從各家紙坊都買了些宣紙,又買了波斯商人售賣的顏料粉。
回去後,兄長按照波斯王子之前的手法,將顏料粉加水調過後,畫在買來的各色紙張上。
果然,無一例外,全部暈染了。
不過是暈染大小的區別。
今日看王子作畫,我便發現他所用的紙並非我們這裡的任何一種紙張,應是他從波斯所帶。
而他的腳邊,還有幾張隨意卷起像是用過的宣紙。
極有可能他曾試圖用宣紙作畫,可宣紙會暈染顏色,所以他隻能換成自己從波斯帶來的紙。
兄長用綠色的顏料在水紋紙上勾勒出細細的柳葉。
等待,如此漫長。
約莫半盞茶後,顏料已經幹透,紙上卻一點不曾暈染。
我與兄長對視一眼,大喜過望。
我們一直在找的機會,來了。
隻要讓波斯王子認可我們的紙,水紋紙的銷路說不定就能借此打開。
我們興奮得一夜未睡,第二日一早去驛館求見。
卻得知陛下已定下後日接待波斯使臣,使團這兩日閉門謝客,安心準備。
回去的路上,我很沮喪。
兄長摩挲著茶杯:「寶珠,若是咱們的紙能在宮宴上露臉呢?」
若是那樣……
我都不敢想。
「可我們哪有機會將紙送進宮。」
「倒也不是全無機會,或許可以求助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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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萬萬沒想到,兄長帶我去見的會是李小姐,李員外之女。
不,如今該是李夫人了。
那一年兄長拒婚後,她次年便來了京都,認識了如今的夫婿。
夫婿在宮裡禁衛軍當差,由他引薦,我們見到了負責採買紙張的莫公公。
他摸著我們呈上的水紋紙,皺了眉:「宮裡的東西,每年年底都要定第二年的供應者,如今是不好改啊!」
兄長推了一沓銀票過去。
「這我自然知道,也不叫公公為難,我家的水紋紙最大的好處便是不暈染,就連王子殿下的水彩畫也承得住。」
「公公且帶些回去試試,或許用得上呢!」
「若是能得宮裡認可,將來公公便是在下的指路人,在下必定忘不了這份恩情。」
最終公公將紙張和銀票一起收了。
回府的路上,我心事重重:「兄長,那是我們最後的家當了,若是此番不成……」
「寶珠,你記得那年挖珍珠,你與我說什麼?」
記憶之門打開:「若不放手一搏,豈能甘心。」
兄長笑了:「如今,便是我放手一搏。若是搏輸了,寶珠可會怨我?」
我搖搖頭:「怎會,不管兄長做什麼,我都支持兄長!」
很快就到了陛下接見使團的日子。
這一日我早早便起了,著小翠給我好生打扮一番。
「小姐今日是要出門嗎?」
「不,是盼著有人來喚我出門。」
去用早膳,發現兄長也穿著一身新衣。
我們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然而一直等到暮色四合,依然一片寂靜。
我勉強打起精神吩咐擺膳,便聽得一道尖細嗓音:「沈公子可是住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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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莫公公。
他滿頭熱汗:「快快快,陛下想見你,隨我入宮吧。」
兄長牽起我的手:「寶珠,咱們一起去。」
去皇宮的路上,莫公公與我們說起此前宮內情形,以便我們做出應對。
今日王子觐見,按之前所定,給陛下畫畫。
此畫必然是要流傳百世,那自然要用我們大楚自己所造的紙。
然內侍一連拿了好幾種,都吃不住王子的彩墨。
陛下那個臉色喲。
莫公公說到這,擦了把汗:「奴家當時可是頂著丟腦袋的風險,把這水紋紙推上去的。」
兄長語氣誠懇:「公公大恩,定不相忘。」
水紋紙色澤潔白,不暈染,與彩墨相得益彰。
王子殿下的畫技也是傳神,陛下這開雲開雨霽,龍顏大悅。
王子殿下覺得紙張不錯,問起工藝,陛下便召兄長入宮回話。
幾年前,我隻是鄉野之中一個小丫頭,想著如何能吃飽穿暖。
都不知明天在哪裡。
如今,託兄長的福,我竟然能見到當朝陛下。
這足夠往後我跟子子孫孫吹牛了。
陛下威嚴卻又和善。
兄長本就愛讀書,這些年閱歷也不少。
一開始尚有些拘束,幾句話之後便應對自如。
陛下也問了我幾句。
官場上那些我都不懂,我便將他當成前來問詢的客商。
如實作答,以誠動人。
埋頭答話時我一直感覺有人盯著我瞧。
這可是皇宮,我也不敢去尋那雙眼睛。
直到陛下讓我們抬起頭,我便聽得一聲低呼。
陛下問:「尹愛卿這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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