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確實或許有更柔和的方式去緩解這件事。
但那時我剛籤了對賭協議,一天恨不得當兩天用。
極度疲憊的我沒覺察到那幽微的情緒變化。
於是隻回答:「媽,這不是我能改變的。」
眼前有些眩暈,我定定神,一字一頓:「他跟我說。」
婦人一愣,抬眸向我:「你說什麼?」
我這次沒回避,也望向她的眼睛:「隻要他說不繼續,我們立刻就散。」
12
殺青宴安排在晚上。
我沒有信心宋馳一定不會放棄我。
隻是沒想到結束會來得這樣快與猝不及防。
我魂不守舍趕到時,他正在露臺跟人說話。
是《雲霄之上》的投資人。
他的朋友。
跟劇組眾人打過招呼,我便過去了。
若是放到從前,我大概不會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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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刻,將要失去的不安到達頂點。
等我反應過來時,已經站在他們身後不遠處。
他們手裡拿著香檳杯,背對著我。
是那人先開口:「聽說你跟你那個男主角——嘖,真的假的。」
宋馳解開了領口:「怎麼這麼問,你不知道我?」
「劇組裡無聊,包個小情兒玩玩罷了,再說了,」他笑了聲,「跟男人,是挺惡心的。」
腳步生生定在原地。
胸口生理性陣痛。
身體像是漏風,初秋的風從露臺吹進來時,我覺得渾身都冷。
在他們像要轉身的前一秒,我艱難地閃身離去。
眼前的人群仿佛都有了虛影,我跌跌撞撞拒絕了他們要來攙扶的好意。
假意身體不適,提前離場了。
掛斷了宋馳不斷打來的電話,倉促關機。
那塊很貴的表被扔到行李箱深處,我逃命一樣連夜離開了劇組酒店。
宋馳像是很忙,他一邊問我怎麼了,一邊又說等等,等他來找我,我們見面說。
那段時間,我做了很多次噩夢。
夜晚流動的情緒像黑色的河。
我很清楚,戒斷反應不會那麼快。
我原以為,我和宋馳或許還能再見。
但他出國了。
粉絲哭天搶地,有傳言說他要退出娛樂圈,也有人說他要回去繼承家業。
種種猜測都有,這些言論可能是被人故意放出去的。
而我大概能猜到是誰。
接到他的電話時,能聽見機場傳來的播報聲。
不等他開口是我最後的尊嚴。
「我們到這吧。」
宋馳似是沒想到,靜了一瞬。
「為什麼?」
「膩了,這有什麼不明白?」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通話。
13
工作連軸轉的結果就是睡眠時間都不夠。
姜姜看出我最近氣壓低,工作以外的話題都省了。
就是在跟韓林對接之後的雙人行程時,會時不時打量我的表情。
畢竟《雲霄之上》播出熱度太盛,制片方接了不少雙人活動。
合同有配合宣傳的需要。
上午雜志拍攝的現場遇見林璟。
他曾威脅我放棄那個 S+項目的男一,卻不想我轉頭拍《雲霄之上》爆紅。
他倒是被那部劇裡的新人男二壓一頭不說,前不久還被曝出約炮出軌醜聞。
我拍封面,他隻能拍內頁。
要早早來顯得自己敬業不說,還要等我化完妝拍完再拍。
衣服是好不容易跟品牌方借的,而我是奢侈品高定。
人前還能客套打招呼,背著人牙都要咬碎了。
「你倒是運氣好。」
我看都沒看他一眼:「運氣不好,我身上還綁著定時炸彈,你又不是不知道。」
輕飄飄的一句話,餘光中他握緊了拳頭。
我笑了聲,跟他擦肩而過。
「你——」
林璟不能追上來。
外面下起淅淅瀝瀝的雨。
我看了會兒雨,問姜姜:「電視劇播出兩個月,非會員收官三個月,現在是第一個月,宣傳期還有兩個月結束,代言都是短期代言。」
姜姜一愣:「是。」
她之前就不能理解我為什麼隻接短期代言。
「你知道嗎?當初我籤對賭協議的時候真的是背水一戰,我想過很多可能,拼命工作,多拍些戲,什麼項目都接。那時我活在這個圈子的最底層,從來沒想過一朝站在這個位置,三個代言就能還完我曾經以為我可能這輩子都還不完的錢。」
我笑了聲:「從前我想當一個好演員,我想拍更好的作品,可到後來我發現這裡沒有我想得那麼好。有資源有背景的人哪怕演技不好都能輕易拿到別人拼盡全力爭取的機會,可以臺詞都不看上場就背數字反正有後期配音,可以沒有一個理由堂而皇之地遲到一天讓全劇組在原地幹等,可以一票駁回編劇的作品讓自己帶來的責編直接插手劇本創作不顧劇情邏輯……跟平臺籤好集數最後湊不夠時長還能不分邏輯地在前邊的劇本裡水劇情,他們不在乎作品,不在乎反饋,錢拿到手就好,騙一個算一個……那句話怎麼說?這個世界就是個巨大的草臺班子。現在,我……隻想把對賭還完。」
「其實也有人在認真做好的作品——」
「太少了。」
「還完以後呢?」姜姜問。
我看著眼前的空氣,沒有回姜姜的話。
「最近你一直跟著我跑,你手下還有幾個新人,他們……」
「最近你工作多。」
姜姜打斷我的話,也跟著沉默了。
14
上午拍完雜志,中午緊接著換造型。
下午要跟宋馳大眼娛樂掃樓。
距離上次見面會才剛過去兩天。
保姆車停在大眼娛樂樓下,地上潮湿,我戴好兜帽往裡走。
姜姜電話一直沒斷,她一邊示意保安幫我擋開呼嘯熱情的粉絲,一邊耳機裡還在對接其他工作細節。
每對正當紅的 CP 都要來這裡。
他們的電梯是最容易出 CP 神圖的地方。
我到時,宋馳早等在那裡。
他穿件黑色短袖襯衫,下身一件灰色休闲褲,脖子上已經掛好了大眼娛樂的工牌。
化妝師正給他補妝,附近已經圍滿了舉著手機的人。
宋馳有一搭沒一搭跟他們聊著天。
時不時就要爆發一陣轟動。
見我過來,起哄聲更甚。
宋馳望向我的眼睛彎了彎,看得出這人心情不錯。
我衝他頷首,看著籤名板上宋馳的名字,正要轉身向助理要筆。
眼前就遞過來一支。
握著筆的手手指修長有力,骨節分明。
我動作一僵,還是接過。
「謝謝。」
上面還有他的體溫。
宋馳英氣的眉一挑,靠我更近:「跟哥哥這麼客氣?」
他這點小動作頓時引發了山呼海嘯般的尖叫。
我沒接他的話。
右眼皮一跳,直覺這人不太對。
宋馳卻是不依不饒:「剛工作完過來?」
「是。」
「什麼工作?」
「保密。」
「怎麼顧老師一來宋老師就不跟我們聊天了呀——」
「別起哄,」宋馳聲音散漫,「把人弄急了敢情不用你們哄。」
CP 粉頓時嗑瘋了。
我有些惱,幾乎能想到這一段被放到網上後網友的反應。
壓低聲音:「你幹什麼?!」
宋馳壞笑:「這不就是我們今天的工作嗎?炒 CP,顧老師知道的,我這人敬業。」
主持人過來宣告活動開始,程序不過那些。
分探班下午茶、做遊戲、做訪談。
宋馳抱著營業的心思來的,訪談答得中規中矩又讓人有遐想空間。
就是做遊戲。
遊戲總有身體接觸,最初還好。
在宋馳的嘴唇第三次從我耳邊擦過時。
這人——
我狠狠瞪過去。
宋馳眼眨了下:「我這麼辛苦,不能討點甜頭?」
果然是故意的!
「你到底要不要臉。」
宋馳回答得飛快:「我隻想要你,我從很久之前就清楚。之前的事我能解釋。一會兒給我點時間我們談談,好不好?」
「我沒時間。」
這不是這種場合下該說的話,網友個個都是人精。
我不好發作,不滿都寫在臉上。
「那我現在說。
「當時露臺上那人是我哥朋友,我怕家裡找你麻煩,那句話不是真心的。
「我後來匆匆走也是因為有人跟著我,我本來……」
宋馳有些失落。
他眼睫垂下。
「我本來想讓你等等我。
「你如果不願意我就追你一次,追到你點頭為止。我現在有的是時間。」
「跟我沒關系。」
宋馳的眼睛裡劃過一絲失落,但又接著燃起鬥志:「我不會放棄。」
我胸口泛酸,倉促偏開了頭。
我不想看宋馳的眼睛。
因為我知道,那雙眼睛我看過,就要心軟了。
15
回家時已暮色四合。
我住東三環的高檔小區,這是前不久剛換的房子,私密性極好。
之前住的地方出了鄰居被私生租住的情況。
我半夜被敲門,甚至門鎖上都有被撬過的痕跡。
我住酒店都仿佛能聽見敲門的聲音。
姜姜堅持換,這裡很安靜,坐在露臺上能聽見鳥叫蟲鳴。
到了傍晚,原本黏膩的空氣變得清涼。
我沒什麼食欲,打開窗,吞了藥,放部電影,昏昏沉沉睡著。
被電話吵醒時已是深夜。
是韓林。
他語氣無奈,像是沒辦法了。
「阿霄,宋哥他……喝多了,賴在這非要見你。」
我剛醒,頭腦還有點蒙:「他喝多了關我什麼……」
那邊宋馳嚷嚷:「你讓他來,他不來我就告訴這每一個人我們兩個什麼關系。」
這次我醒了:「他有種他就說!」
「成了成了祖宗,你先讓我跟阿霄說,」韓林撥開發酒瘋的宋馳,聲音懇求,「他下午工作回來就開始喝酒,阿霄,他做完手術剛恢復好,你就當幫我個忙。」
「我……」
真他媽的。
我嘆口氣。
扔下一句「地址發我」,轉身抄起車鑰匙。
韓林見到我時眼都笑出褶了,他蹦著衝我揮手。
「阿霄——」
他們來的酒吧人不多,卡座被綠植遮擋嚴實。
我走近才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安安靜靜伏在桌上。
正要上前,就被韓林拉開。
他剛剛的笑意收斂,此刻看向我的眼神認真又嚴肅。
「你上次這個表情見我,是告訴我宋馳胃癌要做手術,」我深吸一口氣,「這次又是什麼?」
「我是有話說,」韓林偏頭看了眼桌上的人,語速快得像在倒豆子,「我猜宋馳還沒來得及跟你說他家裡的事,他就算說肯定也撿著說。
「我跟宋馳算發小,在國外認識的。其實大家都知道宋馳是在國外長大的,但那不是因為他家在國外,而是他三歲那年,被父母忘在國外了。」
我一怔。
「那會兒大概是最需要父母的時候吧,一家人走了才想起他還沒上飛機。但都沒打算回去接他,就讓他在爺爺奶奶那長大。
「這些年,他媽就陪他過過一次生日,還是去處理公司的事順便看老人趕上的,就做了個海鮮生日面。宋馳那會兒才十歲,好不容易見媽媽一次也怕她生氣,忍著也吃完了,結果他媽媽根本不知道他海鮮過敏,連夜送去醫院,差點出事。」
韓林嘆了口氣。
「他缺失了最期待的那部分,但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自由。所以他回國後被要求聯姻時就不明白,既然從來沒管過他,又為什麼要讓他做出犧牲。所以他幹脆直接出櫃了——你知道,國外尚且沒有那麼大接受度,何況是國內,還是他們這種家庭。他媽說了,他愛喜歡什麼喜歡什麼,但必須跟女人結婚,《雲霄之上》那部劇是他跟家裡抗爭的方式。
「那是他媽媽唯一一次管他,原因就是擔心他給家族丟人,他這種家庭,外邊不少私生子虎視眈眈,這事如果出了……
「但後來,他媽用你逼他讓步,他撒謊說你們分手了才沒去見你。
「他當年出國是被逼得沒辦法,想讓奶奶出面,沒想到被扣在那了,正好你跟他提了分手。
「後來他也逐漸開始接觸宋家海外業務線……他挺努力的,飯局多,喝酒喝到……那次手術他切掉了一大半胃,他說……如果不讓他回國參加《雲霄之上》的宣發,他就不做手術了。
「宋馳……確實不準備繼續在這個圈子發展了。」
指甲掐得手心生疼,我在酒吧換音樂的空當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
我倏然想到從前在劇組時候,我當宋馳光風霽月,光明磊落。
不像我,身上都是沉重與秘密。
所以他眼裡的失落我不懂。
我以為那句「可以體驗不同的人生」是句場面話。
「這都是他做手術之前告訴我的,這個選擇也是他深思熟慮後的,總之,你們兩個之間的事我不好說,但是今天還是謝謝你來接他。
「我先走了。」
韓林溜之大吉。
酒吧總是燈光昏暗。
空氣中躍動的酒精因子和這燈光一樣,將人的情緒無限放大。
我嘆氣,看著伏在桌上的人。
宋馳面色酡紅,他抬頭時眼中似有水光。
我摘下口罩,在他身邊坐下。
宋馳扭頭看我。
「你要去哪?」
「去你家,」宋馳盯著我,重復,「是你來接我的,去你家。」
「我可以把你扔路邊。」
「那我就發微博,說你始亂終棄!」
「你發。」
宋馳憋了口氣,飛快掏出手機。
我飛快奪過。
「你有病是吧?」
「怎麼樣?」宋馳來搶手機,「是,我是有病,你們是第一天知道我有病嗎。」
「你不放手?你不放手我——」
「你什麼?你有種就打我,看我喊不喊一句疼。」
「你……」
宋馳瞬間軟了口氣:「顧霄,霄哥。就這一次,行嗎?」
宋馳從沒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過話。
我一時忘了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