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底依舊是粘滯的。
似乎無窮無盡。
我顫抖地摸出手電筒,從一張張臉上照過去。
全都是屍變的臉,張著黑洞洞的嘴,露著白色的獠牙。
前幾個還是眉心被刺,一刀斃命。
後來,就不是了。
千奇百怪的零落屍體。
看得出桑榆處理得很匆忙,也很狼狽。
甚至還有一個沒死透的,用僅剩的右手在爬行。
我捂住了嘴,將手電筒的光柱投向遠方。
當地上一條長長的拖曳血跡出現在我眼中,一股巨大的戰慄湧上了我的心尖。
沒有腳印……
怎麼會沒有腳印……
桑榆如果是走著離開的,他應該……
「桑榆不會離開。」我腦海裡有另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你知道的。」
對啊,他根本不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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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因為我還在那個房間裡啊!
所以他為什麼不在了呢……
噗地一聲。
顫抖的手握不住手電筒。
唯一的光滾落在地。
我在黑暗的、滿是屍塊的走廊裡捂住了臉,陷入了絕望之中。
——這是我三年來第一次被桑榆丟下。
那雙鏡片後的眼睛,一直一直注視著我,每時每刻,每個角落。
哪怕他離我很遙遠,哪怕隔著無數道牆,哪怕世界天翻地覆,我也知道,他在。
我恨他,厭惡他。
但在這個血流成河的醫院裡,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同樣習慣了他,甚至依賴於他。
在整個城市都淪陷、所有人都驚慌失措的時候,我都可以想:如果哪天活不下去了,我可以去敲桑榆的門。
我好像,從來都沒有想過,他消失了會怎樣。
哈哈,不,不會的……
哈哈哈哈……
他是桑榆!
桑榆怎麼可能消失!
我勾起了地上的手電筒,扶著牆壁起身,一步一步往裡走。
抹掉了臉上不知什麼早已泛濫的眼淚。
?
血跡到二樓就消失了。
憑空蒸發。
我既沒有看到喪屍的屍體,也沒有看到桑榆的。
我懸著的心竟然奇異地松快了一下。
有時候,沒有結果反而是好的結果。
懸而未決,就是好消息。
遠處偶爾傳來喪屍的低吼,通過空曠的大廳反射,瘆人,但都離我很遠。
我打著手電,摸到了一樓的藥房。
我沒有忘記我們為什麼才走這一遭。
藥房一團亂,被翻過不知道多少遍,散落著人的屍骨,被蛆蟲和蒼蠅包裹。
我不敢久留,這裡離門口太近,便順著落灰的門牌,去找庫房。
庫房門上有把鎖,我一碰,就咔嚓一聲開了。
推門進去。
運氣很好,不但房間整潔,連血都消失了。
一片未經洗劫的處女之地。
我趕緊打開抽屜翻找起來。
藥不多,但是有常備的碘酒、阿司匹林、布洛芬,還有手術用的剪刀、棉線……
當我的目光瞥到一盒綠色的針劑時,眼前一亮。
——破傷風針!
我放下背包,趕緊把東西往裡裝。
就在我裝東西時,外頭傳來腳步聲,還有手電筒的光柱。
我驚喜地差點尖叫。
但很快我的喉嚨就被卡住了。
光柱不止一道。
不是桑榆!
來了一群人!
我當機立斷,把背包裡的破傷風針拆了支下來,塞進褲兜裡。
然後抱著包裹藏到了櫃子後頭。
?
沒成想,我剛躲完,走廊裡就傳來一聲尖嘯。
那群人慌得一批,逃進庫房。
喪屍在後面追。
我連滾帶爬抱著包包四處亂躲。
一陣手忙腳亂後,幾個大男人終於把喪屍敲死了。
手電筒齊齊照在我身上。
「靠,這兒怎麼還有人啊!」
14
我大概有三個月沒見過桑榆之外的活人了,一時之間很有些不習慣。
但聊了幾句後,我就確定這批人沒有惡意,互相交換了一下情報。
「你怎麼會一個人來人民醫院啊?」他們問。
「我不是一個人來的,我跟我朋友。」我拉開背包,把幾支破傷風和其他一些藥給他們,「你們見過他嗎?」
他們接過藥,彼此交換了眼神:「剛才那動靜是你朋友搞出來的?」
我點點頭。
「沒見著人,但聽見聲了,往那個方向去了。」他們指了指東邊。
我眼前一亮:桑榆還活著!
東邊是中醫館,也有個大廳。
我當即要走,可是他們攔住了我。
「我勸你還是別過去了,那裡喪屍挺多的。你一個姑娘家,過去又能幹什麼。你還是跟我們先回基地,再聯系你朋友好了。」
我停下了腳步,有些驚詫地望著他們。
打頭的眼神閃爍:「那陣仗挺大的,你朋友可能兇多吉少……他要真平安無事,肯定也早走了,不會在原地等你。」
我迎著他們關切的眼神,一陣恍惚。
……離開……桑榆?
對啊,我怎麼從來沒想過。
這不是我一直祈求的嗎?
他們有一群人,手裡有家伙,基地在附近。
我可以……跟著他們走啊。
桑榆,那可是個變態。
不止是個簡單的變態,他還是個變態殺人狂。
他親口說,他要殺我。
不,他憑什麼殺我?
難道他那些注視中,並沒有包含欲望和愛意,隻是單純地把我當做……獵物?
他怎麼敢……
他怎麼敢?!
不行,得找他問個明白。
「不了。」腳步重新邁開,我拒絕了他們的好意。
「诶你……」
「他走不了,藥在我手裡。」
我攥緊了褲兜裡的破傷風針,急匆匆地把他們丟在腦後,往東邊跑去。
【我做的沒錯。他救過我的命,我不能丟下他。】
借口。
【桑榆的戰鬥力吊打他們加起來所有。六個大男人搞不定一隻喪屍,桑榆走不出去他們也走不出去。】
借口。
【而且桑榆也不定就是殺人狂了,他注視了我三年,但不也沒動手嗎?他一定是在開玩笑,他嘴裡沒一句真的。】
全都是借口。
擔心也好,憤怒也好。甚至恐懼,都是假的。
帆布鞋踏過血肉與屍塊。
——那是我想見他。
?
我闖出漆黑的通道,發現情況確實不妙。
這裡站滿了喪屍,倚著連廊圍成一圈,聽見腳步聲,直勾勾盯著我。
空氣裡漂浮著奇怪的味道,很熟悉。
我也不知怎麼的,腦袋一熱,竟大著膽子上前,低頭張望。
漆黑的大廳裡有一星半點的火光,看了一會兒,才辨別出那是香煙。
背後是一道熟悉的人影。
他拎著三稜軍刺,站在屍山血海裡,嘴裡叼著一根煙。
半點不像正在一間充滿危險的醫院裡,反而像是街頭巷陌,安靜而耐心地等什麼人。
注意到樓上的動靜,他抬頭。
對上我的視線,他嘴角輕輕挑高,鏡片後的眼睛一彎,似乎心情很好。
我鼻尖一酸,憑空生出一股委屈。
笑什麼笑?我半點也不好過。
周圍的喪屍向我襲來,去電梯的路已經被封死了。
「姜月。」黑暗中傳來桑榆沉穩的聲音,「跳下來。」
我悚然一驚。
這……這可不是普通的一層樓!
「跳下來。」桑榆衝我張開了雙臂,「我在這裡。」
我在這裡。
僅僅這四個字,我心底裡便驀然生出一股底氣,攀著欄杆跨過了防護玻璃,在喪屍夠到我之前,松開了手。
短暫的失重後,我落入他懷中。
溫暖、堅實、生機勃勃又滿是鮮血的懷抱牢牢接住了我。
「抓住了。」他在我耳邊輕聲呢喃。
隨即抽掉了唇間的香煙,瀟灑一彈。
香煙落地,火光衝天。
整個大廳燒起熊熊大火, 衝我們襲來的喪屍發出痛苦的尖嘯。桑榆卻牽著我的手從容地推開安全通道,把大火丟在防火門的背後。
看著身前那道寬闊的背影,方才半個小時的極度恐懼退去。
我知道那雙眼睛又在注視著我了。
他還……緊緊抓住了我。
強大、凌駕於一切之上的存在……
我安全了。
15
經過高強度的奔波,我倆的狀態都不好。心照不宣地在密閉的通道裡坐下,互相交流了一下情報。
桑榆的敘述很簡單:「我被屍群追著,一路逃到了這裡。」
我想起剛才大廳裡滿地的殘肢:「誰追誰啊?」
「當然是……有人追我啊。」桑榆眼皮子一撩,意味深長。
我冷眼相對:「剛才我遇到一群男人,全副武裝,都不敢來東邊。」
「是挺危險的。」桑榆倚著牆,頹喪的侵略感。
「你對這兒很熟?」
「沒有。」
我冷笑一聲。
「剛才我在你家樓道裡聞到一股味兒,一時之間沒想起來是什麼,直到在大廳再次聞見——」我瞄了眼安全門外的熊熊烈火,「這不是汽油嗎?」
「嗯?」桑榆的嘴角輕輕挑高,「你想說什麼?」
「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從把我關進診室裡獨自消失,到藥房裡散落的破傷風針,再到門外那把顯然有備而來的火。
半個小時裡,我的波折和收獲都太巧。
他的戰鬥力也讓他的所謂逃脫站不住腳。
我被騙到他家,到我家被毀,算計感非常濃重。
那我怎麼能確定這一路,就不是算計呢?
甚至回想起來,連我家莫名其妙出現喪屍導致他受傷這個起因,都顯得極為可疑。
就像是……就像是桑榆故意把我帶離安全的住宅,丟進了危險的醫院,再玩了一出消失。
方才他在黑暗中點煙的那一幕,與其說是在與喪屍惡戰,更像是在等我自投羅網。
桑榆嘴角的笑容漸漸擴大:「那我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我凝視他良久:「因為你想殺了我。」
他的笑容一僵。
「你想殺了我,但我的警惕性很高,你一直沒得手。所以你想先打消我對你的疑心,再借機下手。」一旦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就沒什麼可以顧忌的了,「把我丟下再救我是你設計好的一環,利用的就是吊橋效應。」
桑榆剛開始還有些驚訝,聽到此時平靜地點了點頭:「差不多。」
我呼吸一滯。
沒有辯白,沒有欺騙,沒有解釋。
——他是真的想殺我。
我第一時間感受到的不是恐怖,而是無助。
那種被丟進水中、窒息般的無助。
鼻尖甚至湧起了幾分酸意。
正當我渾身麻木之際,桑榆靠了過來,跟平常一樣溫和地問:「現在你打算怎麼做?」
我不知道。在他身邊,我不需要自己拿主意,我似乎已經習慣了。
見我懵懵的不說話,桑榆耐心地為我出謀劃策:「喪屍都關在裡面,不一會兒就燒沒了,你可以跟著那群人一起走——你拿到破傷風針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