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一眼已經成熟的幾片試驗田,嘆了口氣,收攏了一些種子和作物,又安排了幾件事後,踏上了進京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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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沒想到,走了半個多月,臨到城門口,沒能進去。
「可有路引?」
我身子控制不住地僵硬了下:「什麼?」
士兵們似乎已見怪不怪,指了指旁邊貼著的布告道:「昨日皇榜昭告天下,去看吧。」
我道了聲謝,湊到了布告前看。
才知道這路引是昨天才開始實施的,並不是全國範圍內的實施,隻在京城試點。想要進京就得拿當地府衙出具的路引,若無路引則一律不得入京。
此時布告前站滿了和我一樣哗然的人群。
有些是幹脆不懂這路引是個什麼東西,詢問這東西的用途,到處詢問應該去哪裡開具路引。
有些則是看懂了這路引是個什麼東西,隻是路程遙遠,有些甚至是趕了好幾個月的路程才到了京城,此去折返艱難,不由怨聲載道。
我既憂又愁。
還記得老爺子曾來棲山看望我時,我們討論過這個問題。
京畿要衝來往人員甚巨,若有心懷不軌之徒伺機潛伏,平時還好,若遇政局動蕩,這些人又混進來,便是極大的禍事。
可若是封閉城門,又會引得四方猜忌,百姓人心惶惶。
「那不妨發行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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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官府發行,登記備案,路引須書明持有人姓名、年齡、身份、相貌,為何事務,前往何地。」
老爺子眼前一亮:「大善。」
我那時戴著草帽跪在地上除草:「具體實施細則爺爺還需找可靠的人手制定,如何防止冒偽之弊與賄領空白路引之弊。」
如此一來,可極大地預防奸宄和流軍作亂。
後來我們約定,京中若生變,便會發行路引,嚴格控制人員流動。
如今,京中——
我猶豫著賄賂守城的小官兒,哪怕不能讓我進城,也進城去給我捎個話兒。
卻不想一轉眼就看見守城將士把一個企圖賄賂的百姓踹翻在地。
「李二牛,光天化日之下膽敢行賄,不要命了?!
「這都什麼時候了?誰還敢給你傳信?!你還是規規矩矩地回去開具路引,不要自找麻煩,否則輕則發還原籍,重則就地打死!」
看來京中果然是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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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眯起眼睛看了看城門,掉頭就走。
此事萬分要緊,耽擱不得,找這些守城的兵卒沒用,我得找能用得上的放我進城。
心緒煩亂中,城門擾動,我未察覺。
回過神來時,一隊人馬已從城中疾馳而出。
直奔我而來——
風聲那一瞬間忽然狂躁起來,我躲避不及撞上戰馬。
健壯的馬蹄險險地從我頭皮上擦過,馬具甲胄碰撞出錚錚聲響,戰馬的嘶鳴高高揚起和趙子季驚懼的呼叫聲一並淹沒在一派嘈雜裡。
我醒過神來的時候已在趙子季懷中了,幾年不見,他生得英武挺拔,高出我許多。
少年人的胸腔炙熱地跳動著,我怔了好一會兒,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喚他的名字。
「阿璉?」
「阿姐,是我,是我——」他的聲音抖得不成調子,輕飄飄地蕩在我的頭頂上。
我感覺他擁著我的懷抱更加用力了些,灼熱的溫度燙得我有些赧然。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松開:「別怕,阿姐好好的,沒傷著。」
趙子季卻不肯放,低下頭埋在我頸側喃喃:「險些又一次,阿姐因我受傷。若是如此,我便死了,給阿姐賠罪。」
我惱道:「年紀輕輕,別成日裡要死要活的。」
趙子季斂唇笑笑,桃花眼微微上挑,露出幾分乖順。
「是,阿姐教訓得是。」
我被他這笑晃得眼暈。
平復心緒後,我推開這小子,避免他持續對我散發魅力,讓智商和理智重新回歸高地。
「對了阿璉,我要進城,卻沒有路引。」
趙子季這才後知後覺想到什麼:「阿姐,我正是奉皇命去接你的。」
「陛下他,不大好——」
天際之上,轟隆一聲起了個悶雷。
方進了城,便下起了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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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子季把我裹進寬大的披風裡,冒雨奔馬,一路直達宮城。
下馬時,我腿腳都麻了,踉跄了兩步沒能行走。
趙子季下意識把我抱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進了我爺爺的寢殿。
這皇宮,我第一次來,壓抑得很。
殿中侍從們皆戰戰兢兢地低垂著頭忙碌著,幾乎連腳步聲都聽不到。
空氣中彌漫著不知名的藥香,昂貴的木材和藥香混合在一起,聞著讓人頭暈。
到處都是晃動的人影,重重疊疊的,我分辨不清。
直到我爹繞過一群人迎到我面前問:「這是怎麼了?受了傷?」
「沒,騎不慣馬,腳麻了。」
我爹眼眶通紅,像是狠狠哭過了,聽聞我沒事,扶著我就要進殿。
「你爺爺等你呢,你快,快——」
趙子季守在原地,有些擔憂:「阿姐,我不送你了。」
我衝他擺了擺手,緩了緩,走進殿中。
我爹大嗓門兒,一路走一路喊:「父皇,朝朝回來了,朝朝回京了。」
好半晌沒聽到裡頭的響動,又見我沉默著不說話,我爹情急之下拍了我一巴掌:「啞巴了?叫人啊!」
我剛要張口,隻見迎面丟過來個什麼,我爹下意識擋在我身前,卻恰好避過了那香爐。
我們兩個面面相覷對視一眼,我爹喉結滾動:「這是衝著我來的?」
滿腔怒氣騰起,還不待發作,隻見殿中走出個赤腳老者。
明明隻瘦得隻剩一把骨頭,卻威嚴猶在。
「囊頭囊腦的憨貨,你再動她一個手指頭試試?」
我爹縮著腦袋小聲辯解:「沒使勁兒。」
我爺爺抄起個擺放著的如意又扔過來:「滾出去!!!」
「兒臣滾,兒臣滾就是了,您保重身子。」
老爺子見我,招了招手,笑著道:「朝朝,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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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不見,他蒼老許多,此時披散著頭發,赤腳站在地上,笑起來時卻仿佛還是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
那時他要去搶官糧,箭在弦上時也曾招招手叫我過去。
整整十七年,隔著陵谷滄桑天傾地覆,仿佛什麼都變了,又仿佛什麼都沒變。
我撲進他懷裡時,老爺子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背。
「長這麼大了,都這麼大了——」
我隔著他空空蕩蕩的罩衫探到他背脊上的一把骨頭,心口不由一窒:「你沒有好好吃飯。」
「爺爺這是老了,上了年紀的人嘛,總有這麼一天。」
他笑著拍了拍我的頭:「你託人寄回宮中的那什麼紅薯和大米爺爺都嘗過了,味道不錯。那些種子也已分發了數州縣,今年得了收成,產量業已翻了一番。那叫什麼紅薯的,也已見了收成了。」
老爺子神情舒展:「朝朝,你此番功德,足可立廟樹碑了。」
說罷,老爺子又牽起我的手走回床邊,掀起被褥,打開一個暗格。方一打開,裡頭的珠光寶氣便晃得我眯了眯眼。
「這是爺爺給你攢的,瞧瞧,都是獨一份兒的好東西,旁人都沒有的,都給你做嫁妝。」
眼睛沒來由地有些模糊,我嗔道:「晚上就枕著這些?也不曉得填些藥材什麼的,好歹對身體好。」
「爺爺近來,記性不大好。」
老爺子苦惱地抓了抓頭頂稀疏的頭發:「若是哪一日記不得了該怎麼辦,這都是答應好了的。」
說罷,老爺子又像是想起了什麼,揚聲衝著外頭喊道:「朕的紅薯飯,做一份來。」
老爺子拉著我的手席地坐在地上:「你回來得正好,朕今日精神頭還算不錯,人也還算清楚。」
「朕年紀大了,近來時常糊塗的。」
老爺子絮絮叨叨地訴苦:「朕就怕,臨了也見不著你。好在,你回來了。」
看我曬得黢黑,老爺子滿眼疼惜:「咱家的孩子都生得白,你是頭一個黑成這樣的,好好的姑娘家,一手的老繭。」
「回來了就好,往後在京裡,別走了,咱再也不用居無定所四處奔逃。」
想到這裡,爺爺又頗愧疚:「自打你生下來,就沒過過幾天好日子。」
我思索片刻後道:「其實孫女兒覺著,這一路走來,順遂平安,已是好日子了。」
「人活在世上,本就不易,不敢求事事如意。」
老爺子望了望我,忽又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胸膛起起伏伏仰躺著坐不起來。
「走前能見見朝朝,爺爺心裡暢快。」
我琢磨著這是個誇獎,頗得意:「那是,孫女兒自打生下來就討人喜歡。」
又是長久的沉默,我見老爺子拿手蓋著眼睛,小聲問他:「是燭火晃了眼睛嗎?」
老爺子背對著我,不滿地嘟嘟囔囔:「朕的紅薯飯,怎麼還不端上來——」
我站起來道:「我去瞧瞧。」
走之前我回頭道:「爺爺,地上涼,別躺在地上。」
爺爺舉起胳膊朝我揮了揮,又沙啞道:「回來了就好,剩下的,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