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暗衛守著門,這一夜她們倒沒敢再作妖。
到第二天一早起來,小丫頭春筍給我端來了樸實無華的早飯。
我看了一眼,安心多了。
要是她們送來的是什麼魚翅燕窩,我才要真正地食不下咽的,現在不過是一碗白粥、一碟鹹菜。
我端起碗來聞了聞,嗯,隔夜的罷了。
春筍看我端起碗沒說什麼,卻忍不住紅了眼眶。
「小姐,她們,她們也太欺負人了。」
「不打緊,隔夜的粥而已,吃不死人的。」
春筍眼淚吧嗒吧嗒直掉:「可您是小姐啊,您這樣尊貴的身份,怎麼能吃這些東西?」
「白米飯配鹹菜,很不錯了。」這府裡被保護得不錯,想來是沒吃過什麼苦。
大概在她們看來,白粥配鹹菜就是頂不好的食物了。
我大大咧咧地喝完了粥,讓人加緊追出城去給我爹捎去幾句話兒。
其一,那素玉園我要用來種紅薯和雜交水稻。
其二,我要收拾一下他的小老婆和繼閨女,不把她們兩個收拾服了,這家裡我沒法兒住。
其三,若是以上兩條不答應,那我就回棲山種地去。反正學農人一生的使命就是種地,不管在哪兒都不能打擾我種地。
Advertisement
我爹帶著辎重才出城不久,找匹快馬半日就能追上。
再趕回來,也就是今晚的事吧。
我喝了粥,倒頭補起了回籠覺。
到下午的時候我三叔上門來看我,說是原本謝祁佑那小子也要從宮裡出來的,但被他勸下了。
「有什麼需要的隻管開口。我家那小子當年也是你護下的,三叔欠著你一個天大的人情,更不要說咱們本就是一家人。」
我捧著茶碗笑:「不用,多大點兒事兒,您忙您的。」
我三叔嘖聲道:「火都燒成那樣了,你果真能應付?」
「能啊,我太能了。」
沒留他吃晚飯,我親自把我三叔送出府,轉身去了秋水院裡。
26
一路上沒見著幾個幹活的下人,隻瞧他們大多湊在一處兒躲懶,還有幾堆兒湊在一道兒玩牌兒。見了我經過,非但不收斂,反而吵吵嚷嚷地愈發起勁。
臨了見了潘姨娘,她哭哭啼啼地:「大小姐見諒,奴婢這身份本就名不正言不順的。此番大小姐歸家,奴婢又傷了腿,這些奴才們打量著您是好性兒,便愈發地無法無天。」
我撐在桌子上看她:「所以午飯也不肯做了,春筍那丫頭去取一碗白粥也說沒有,去問採辦隻說是得去買菜買糧,又說是賬房不肯撥銀子出來,去找賬房隻說是要對賬,換誰來了,也是撥不出一分的。」
潘姨娘聞言,掩著唇輕咳兩聲:「瞧我,竟忘了這事。是有這麼回事的,對賬時不得走公中的銀子還是王爺定下的規矩。」
說罷,潘姨娘從頭上拔下一根釵子,拔得太急,還帶著幾根頭發:「王爺定下的規矩咱可不能違背。大小姐若是想吃些什麼,且把這釵子當了去,買些回來。」
我瞧著那發釵半晌,把它又插回了潘姨娘頭上。
「想不到姨娘竟如此為我,倒顯得我不曉事了。」
頓了頓我道:「我爹定的規矩讓姨娘受委屈了,廢了吧。」
潘姨娘臉色微變:「王爺自然有他的考量,奴婢不覺著委屈。」
「怕什麼,我又不打算把這話傳出去,或是說給我爹知道。駁他一回罷了,誰還能沒做錯個什麼。倒是姨娘——」
我坐回椅子裡:「我還道這府上的下人無法無天的是得了姨娘的授意,如今看來倒是我小人之心了。隻是這樣的奴婢們留在府裡,讓姨娘受氣不說,叫旁人知道了也惹笑話。」
「打發了吧——」
潘姨娘杏眼圓睜,幾乎失態:「這如何使得?府中下人少說數百,還有些是御賜的,其他交好的人家送來的,盡數打發了,豈不是打了這些人的臉面?」
我端起茶盞喝空了裡頭的茶水:「姨娘莫慌,便就是打了他們的臉面也是我做的,和姨娘是沒什麼幹系的。」
潘姨娘不死心地追問:「這麼多人打發出府,咱們一時從哪裡找得到人來替?」
「這就不勞姨娘操心了。」
27
從秋水院出去的時候,宮裡調來的人也到了。為了效率,謝祁佑索性還給我撥了五百個禁軍,浩浩蕩蕩的——
一時府中玩兒牌的也不玩兒了,躲懶的也不躲了,各個哭喊著說自己該死,又都接二連三地跪在地上大爺小姐地喊著求饒。
當然,這些下人裡難道就沒有好的了?
自然有,隻是如何分辨,是留是走,自有宮裡的人精們去處置,我隻要知道個結果就好。
術業有專攻,我又何必去插手不擅長的事。
我姑姑謝婉儀來的時候,府中一派的兵荒馬亂。
潘姨娘拄著拐杖想找她哭訴我肆意妄為,卻被謝婉儀躲開幾步遠:「別上來就拉拉扯扯的,倒像是本宮同你多熟絡似的,本宮從來就瞧不上你,你自己不知道嗎?」
因謝婉儀躲開,潘姨娘重心不穩撲倒在地上,也是直到這個時候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件事。
我家的人,大約是從來都不肯做溫順親近的表面功夫的。
想想也是,順民誰去搶官糧啊?順民誰造反啊?大多不都在,等死嗎——
想明白了這事,潘姨娘再不敢做糾纏,乖乖被人攙扶著退下了。
畢竟,我家的,都是把腦袋別褲腰帶上造反的瘋子,她又不是,和瘋子能計較出什麼來呢?白白浪費口水罷了。
28
謝婉儀和我一樣是個直腸子,坐下後直截了當道:「你家的事我本不該插手,是你爹叫我來的。」
跟著她一道兒回來的暗衛朝我點了點頭。
我給謝婉儀奉了盞茶,她呷了一口。
「這個潘姨娘背後有人挑唆,說起來和你也有些幹系。她背後是齊國公府的那位老太君,前朝投誠的勳貴。這些前朝勳貴當年投誠叛主,齊國公府出力不算最多,投誠的人裡也不算最顯赫,甚至首鼠兩端令人不齒,說起來,還真是一無是處。」
「但——」謝婉儀說罷意味深長地瞧了我一眼道,「她家有個爭氣的孫子,齊赟,字玉郎的,那生得是真好,無怪你一眼瞧上。」
我大呼冤枉:「我什麼時候瞧上了?」
她險些一口茶嗆死:「你皇爺爺命人拿著畫像說是,說是一張一張給你看過,你自己挑中了的。」
我默了默,過往記憶一一縫合、重疊,我這才想起,哪年來著,我種地的時候,的確是有個宦官,自稱是奉了我爺爺的命來的,說要給我挑個夫君,一張一張地給我看什麼畫像,挨個兒介紹這些人的家世背景。
我那時,才鋤完了二畝地,累得狗一樣,稀裡糊塗地就指了一張,接著他便歡天喜地地復命去了。
這事兒,我原也不記得了。
現今提起來,倒的確是我的錯。
謝婉儀看我神情,知道我約莫是記起來了,這才繼續道:「起初齊家是想用這個大孫子來攀附咱家這棵大樹來著。隻是這齊玉郎日漸長大,容貌越發出挑不說,為人也實在爭氣,去年恩科一舉得了個狀元。」
「原有了這樣的喜事,該是大登科後小登科,金榜題名觀花燭。可你在棲山搗鼓你的那些玩意兒,也不肯回來。再加上咱們家的這個身份,你爺爺又盯著,齊玉郎在你進門之前也不敢弄出什麼庶子庶女來,一直算是守身如玉的。就這麼耽擱著,年紀一日日大了,齊國公府便生出了些心思。」
我雙手合十直呼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實在是我的罪過。」
道了兩聲罪後,謝婉儀接著道:「都賴在你身上也沒道理。因有了咱們兩家的這門親事,齊國公府沾了不少的光。否則,做國公?呵呵,他們可不夠資格。這世上事,哪有什麼既要又要,已得了實際的好處,就不必求事事都稱心如意了。」
說罷,她喝空了茶,敲了敲茶杯。
我主動替她續上,又聽她接著道:「至於你爹府上的這個潘姨娘,你道我是為何瞧不上她?她攀上你爹的時候,已嫁作人婦了,那時還帶著一個女兒。其實這倒不算什麼,寡婦怎麼,再嫁又怎麼,隻要能明明白白地和前一個了斷幹淨,前一個是死了也罷,是和離也罷,便是被休棄,我一個女子也體諒她帶著孩子不易,想尋求個好依靠的心思。可這位潘姨娘,偏偏為了保下自身的榮華富貴,誘騙丈夫入囚籠,生生害死了他。」
潘姨娘原是前朝潘太傅的嫡女,同丈夫洛公琰青梅竹馬,婚後也是夫妻恩愛。
洛公琰此人是前朝最後的餘暉,他活著時,我爺爺被打得節節敗退。
他死後,前朝才走入了一潰千裡的絕境。
而他之所以被亂箭射死,竟是因他的妻子潘芷曦書信诓騙。
他是為了救妻女出牢籠才被我爺爺裡應外合射死在了風陵渡。
「你說說,多心狠的女人?那洛公琰雖說是朝廷鷹犬,可亦是世間良將。何況你可知道郭讓,郭世安那孩子嗎?也是他生得惻隱之心,保下了一條性命。這樣的人,垂死之際,你卻道他說什麼?
「他竟說:『吾妻弱孤,願以一死,換其錦繡安康。』這便是說他死前已看穿了潘芷曦,卻仍想保下她一條性命。
「可那潘芷曦卻做什麼來著,夫君新喪未過,便爬了你爹的床。真真是——」
謝婉儀說著唾了一口:「呸,什麼玩意兒?」
我聽著緩緩蹙起了眉:「這便是說這位潘姨娘還是個有功之人,輕易動不得了?」
謝婉儀嘆了口氣:
「故此說你家這事啊,真真是麻煩得很。當日潘芷曦同你爹的事情一出,你爺爺也想著許她個好前程,女人嘛,金尊玉貴地養著,認個義女封個縣主,養在身邊罷了。可她卻偏偏不肯,非說是要在你爹的身邊為奴為婢。你瞧瞧這,自甘下賤的。
「你爹這麼些年,我也都看在眼裡,對你娘那是矢志不渝。先前的那一回,也是遭了算計。否則這麼些年過去了,你爹又正值壯年,你膝下的姊妹兄弟早該一堆了。可如今他隻你一個閨女,你多少便也該明白。
「至於潘芷曦,這麼多年守在他身邊,便是沒有男女之情,她也曾數次救過你爹的性命。到後來,咱們安置在京城,家裡亂糟糟的也沒個樣子,索性就讓她管了家。」
我摩挲著圓潤的桌角,覺著這事兒,倒也不算是什麼大事兒。
但隻一點我搞不明白:「潘芷曦和齊國公府是什麼關系?」
「齊國公府的那位老太君同你家的這位潘姨娘正是親親的姑侄兩個。要說這潘家人,雖說男人都死光了,可這女人們嘛,倒是頗懂得審時度勢。」
29
話這麼說了一圈兒,也說得差不多了。
謝婉儀又支支吾吾道:「朝朝啊,這個齊玉郎暫且不提,且說齊國公府做得這些糟心爛眼子事,便瞧得出他決計不是個良配,咱家的女兒,何苦非得填這樣的虎狼窩?」
「倒是——倒是郭讓這孩子,你還記得吧?他是你姑父家的子侄,字世安的,當年為了保下功勳之後,入了虎狼窩。當初的幾個在前朝窮途末路的時候皆被砍下了頭祭了旗,唯獨世安因著洛公琰的惻隱之心,保下了一條性命。這些年,他也是孑然一身未有娶妻的。姑姑也知道,他如今,配不上你,可若是你願意,願意嫁他,那郭家,郭家必定會待你極好的,姑姑也會——」
在房頂上偷聽了半晌的趙子季砰的一聲踹開了房門:「虧得大長公主殿下是阿姐的親姑姑,就沒見過這麼眼巴巴地推著親侄女兒跳火坑的。我阿姐是什麼人?配一個殘廢,虧您說得出口。」
謝婉儀乍然被這麼一通數落,氣得臉色漲紅:「你曉得什麼,你阿姐如今這般歲數,哪還有那麼多的好兒郎由得她挑揀?何況若無世安當年入了虎狼窩保下你們,你們如今境況還未可知呢,保不齊早已同那幾個一般祭了旗,還輪得到如今你站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趙子季快步上前,解下腰間的佩劍啪的一聲拍在了桌子上,腳尖鉤過一隻凳子踩在上面,逼視著謝婉儀:「他救了人,殘了腿,於我有恩,若想討要,這條命,拿去!」
「可我阿姐是天上明月,須得這世上最好的男兒來配,郭世安如今一個瘸子,他配不上!這話便是將你郭家,將你大長公主殿下得罪死了我也要說,他郭讓,配不上!」
謝婉儀氣得揮手拂了茶盞便走,走前隻說是將該交代的皆已交代了我,也算是完成了我爹的囑託,剩下的便由我自己看著辦。
至於趙子季嘛,謝婉儀似是想到了什麼,意味深長地打量了他好半晌後道:「你還太年輕,不知道喜歡是個什麼滋味兒,不懂得娶妻生子後,你日日相對,眼瞧著妻子年華老去隻會徒增厭煩。」
「少年人啊,你的喜歡果真是喜歡嗎?」
30
這愣頭青,這熱絡的勁頭,連見了一回的謝婉儀都瞧出來了。
我在門口又送走了謝婉儀,再回頭看見趙子季便覺著頭疼。
「阿璉,往後,不許你再來晉王府,我也不會再見你!」
「為何?」
我將自己的聲音放緩,壓得冷冰冰:「因為這是我家,因為我,不許你來!」
「這也可以是我家。」
我闔了闔眼:「阿璉,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