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席間丫鬟們端上來的各色點心。
茯苓糕、雲片糕,還有酥皮脆與青團。
味道綿軟甜香,是我十七年來從未吃過的美味。
我趁旁人不注意,將這些尋常人家吃不到的點心,用油紙小心包裹好,借著寬大袖袍的遮掩,準備私藏帶回給春枝與夏桃。
今日一早的早膳,她們每人隻喝了兩碗白粥。
這樣素淨的膳食,挨不到中午便會飢餓難耐。
來公主府之前,我窩在小小的馬車裡,仔仔細細將這個時代的衣服翻查了一遍。
不僅找出了三個裝東西口袋,還在衣角摸出一包粉末。
估摸著是孫嬤嬤給我換衣服時落下的東西,便悄悄塞回她的身上。
我死死捂著衣袖,嘴裡反復嗫嚅著:
「不能搜身……」
我辛苦藏了這麼多點心。
被搜走了,晚上吃什麼?
三張嘴蹲在京郊莊子前喝西北風嗎?
這般動作以及抗拒的神色,像極了下毒被拆穿的驚慌失措。
蕭律早已失去了所有耐心,對著丫鬟冷聲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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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惡毒之人,不配給她留半分顏面!」
「來人,就在這裡,給本王剝去她的外袍。本王要讓所有人看清楚,她今日是怎麼藏毒設計謀害姑母的!」
8
這席間皆是京城貴女以及世家子弟。
大庭廣眾之下撕扯女子的外衣,足以讓此人身敗名裂,回家羞而懸梁。
可我不是原主。
更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他們不分男女,在炎炎夏日都將全身捂得嚴嚴實實,隻露出腦袋和雙手。
而在我生活的世界,哪怕是我出生的落後山村,燥熱的夏季,男人光著膀子,女人隻穿一條吊帶,大家吆五喝六,從不覺得羞澀。
剝了外衣,我並不會覺得羞愧。
有極小的聲音傳來:
「謝大小姐好歹是女兒身,大庭廣眾之下剝了外衣,這……成何體統……」
聲音很快被淹沒在人群中。
長公主身邊的奶嬤嬤張牙舞爪地衝我走來,伸手一拽。
用料本就差的衣衫應聲而裂。
一片撕裂的錦緞中,雲片糕與青團撒了一地。
我隻穿著雪白中衣跪在席中,雙手環抱,瑟瑟發抖。
一邊是深秋有些冷,一邊是心疼我藏匿的糕點全被抖摟了出來。
我像一個被擊敗的 BOSS,多年省吃儉用積攢的裝備爆了一地。
散落的糕點沾滿泥土,全部不能吃了。
一想到這裡,我的眼眶便紅了起來,眼淚窩了一包,隨時滾滾而落。
奶嬤嬤沒料到搜出了這麼多糕點,她愣了愣,遲疑道:
「長公主,這……老奴並未發現毒粉,倒是……這席上的點心,謝大小姐私藏了不少。」
「額……還……還藏了半隻燒鵝。」
我黃豆大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這隻燒鵝,是我準備偷偷拿回去給兩個小丫鬟吃的。
昨夜那隻燒雞,春枝與夏桃一點都沒有嫌棄,二人狼吞虎咽,十分鍾便吃了個精光。
吃完後,春枝才後知後覺,不好意思地小聲對我說:
「抱歉,忘記給你留了,我跟夏桃好久沒吃肉了……」
我曉得,像她們這種被人牙子拐賣的女娃,哪裡舍得給她們好吃食?
怕是日子過得還不如穿越前的我。
地上的半隻燒鵝正耷拉著腦袋面對著我,四目相對,我的眼淚愈發洶湧。
長公主詫異問道:
「你藏這麼多吃的做什麼?」
我抽抽噎噎,抹著眼淚嗫嚅:
「我……我……想……想拿些回家慢慢吃,我……一個多月沒吃肉了。」
9
四下鴉雀無聲。
長公主震驚了好久才緩過神來。
聲音都有些磕絆:
「既然謝大小姐身上並無毒粉,那……將所有婢子帶下去搜身。」
嬤嬤們的速度極快,除了席間的貴女世子們,所有人今日帶來的婢子都被帶走。
隻餘我仍跪在青石板上,看著那隻燒鵝,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越想越心疼,越想越委屈。
我在原世界活得那麼憋屈。
來到這裡,依然要承受不白之冤。
老天爺從來沒有站在我身邊過。
我隻是想吃一口肉而已。
洶湧的悲傷令我泣不成聲,神經錯亂地將兩個世界混為一談。
「我隻是想拿些點心回去吃而已。」
「爹娘天天打我,罵我是個賠錢貨,饅頭都不讓吃飽,就連鹹菜蘿卜幹多吃一條,都會狠狠揍我一頓。」
「家裡所有的好東西,都是留給比我小一歲的弟弟的。」
「好不容易能來參加宴會,本想著可以拿些吃食回去,未來幾日不必挨餓,可這麼多的點心都被糟蹋掉,不能吃了。」
人人用悲憫的眼神看向我。
甚至有世家子忍不住張嘴:
「真是聞所未聞,欺人太甚了,謝大小姐難過得連自己的胞妹都錯說成了胞弟。」
謝珠兒早已滿面驚慌,忙不迭辯解:
「不是的,她在說謊,明明是她在謝家不敬嫡母,還……處處欺辱於我,甚至……甚至給我下藥,想將我賣入——」
還未說完,有嬤嬤驚呼:
「毒粉搜到了!」
10
被狼狽押上來的,是謝珠兒身邊的孫嬤嬤。
她一張老臉哭得涕泗縱橫,掙脫鉗制,衝上前抱住謝珠兒雙腿:
「蕭王妃,求您救救老奴吧,那藥粉不知怎的跑到老奴身上了。」
有眼尖的小丫鬟立即指出:
「回稟長公主,就是她,曾靠近過奴婢為您準備的茶水。」
人贓並獲,再無轉圜餘地。
孫嬤嬤享受了半輩子的富貴,哪裡肯定輕易赴死?
她衝著謝珠兒大喊大叫:
「蕭王妃,救救我,我可是將你奶大的嬤嬤啊。」
謝珠兒自顧不暇,狠心撇清幹系:
「孫嬤嬤,你怎麼能如此糊塗,竟然膽大包天給長公主下毒!」
孫嬤嬤滿臉錯愕,怎麼也想不到,她兢兢業業為謝珠兒謀劃十六載,臨了還要拿命來抵。
人被拖下去杖斃之時,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試圖博一條生路:
「蕭王妃!是你讓我給長公主下毒,然後嫁禍到大小姐身上。」
「這麼多年,都是老奴在背後為你出謀劃策,想盡一切辦法敗壞大小姐名聲,你不能不管我啊!」
「幾個月前,你買通了春蘭院的老鸨,編排了一出大小姐為愛將你賣入勾欄之地的戲碼,這才引得蕭王爺憐惜,成功嫁入蕭王府,你怎麼能翻臉不認人呢?」
說完,她掏出春蘭院老鸨給的信物。
一塊沾滿脂粉味的廉價玉佩骨碌碌掉到地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上面雕刻著豔麗無雙的芙蓉花,是春蘭院獨有的飾物。
蕭律如遭雷擊,眼神從那朵雕工精美的芙蓉花上,慢慢挪向謝珠兒,眼底寫滿不可置信。
他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枕邊人似的,難以接受一副溫柔良善的外表下居然隱藏了如此骯髒的心。
謝珠兒被嚇得臉色發白,驚懼地一把抓住男主衣袖,苦苦哀求:
「王爺,妾身隻是太愛你了,所以才出此下策。」
「您忘了兩年前,是妾身救了你嗎?你答應過要永遠喜歡妾身一人的。」
謝珠兒哭得情真意切。
蕭律臉上剛剛堆積的憤怒微微消融了半分。
似乎是回憶起兩年前的種種,終究是心軟。
半晌後,他突然將滿是愧疚的目光投向我。
男主可能這才想起。
謝珠兒自導自演的這場下毒發賣戲碼,導致我被送到莊子上自生自滅。
我避開蕭律灼灼眼神,隻是目不轉睛盯著地上那隻耷拉著腦袋的燒鵝。
一場鬧劇裡,我隻關心一件事——
那就是地上的燒鵝到底還能不能吃?
11
這場皇家醜聞,以孫嬤嬤被杖斃而結束。
長公主凌厲的眼神掃過謝珠兒,轉而拿過一件披風為我披上。
「今日是本宮委屈謝大小姐了,隻要謝大小姐開口,本宮定會滿足你一個願望。」
我懷揣希冀:
「當真?」
長公主一揮手:
「金銀珠寶皆可。」
我迅速搖了搖頭。
無功不受祿,我不能總惦記著別人的銀子,想要手頭寬裕,總歸需要自己想辦法去掙。
我紅著臉掏出一把油紙與布兜:
「臣女隻要些吃食便好。」
畢竟我還要養活春枝與夏桃。
說完,我起身率先走向男主。
蕭律愧色愈濃,眸子裡有無盡的心疼,慌張起身,似乎有千言萬語想對我說:
「玉眠,是我過去錯怪了——」
「讓開!」
我打斷他,眼疾手快地抓起男主面前果盤裡的一串葡萄,麻利地丟到布兜裡。
然後扭頭去抓另一案幾上的葡萄。
這串西域進貢的葡萄我已經眼饞好久了,隻在幾位王爺與身份尊貴的貴女面前擺了一盤。
瞧著就很甜。
拿回去給春枝夏桃補充維生素正好。
所有人瞠目結舌地看著我打包了一大兜糕點,甚至還蹲下身將地上那半隻燒鵝撿起來。
瘦弱的身影,隔著薄薄衣衫凸起的肩胛骨,落在眾人眼中,徒留無限唏噓。
蕭律心痛的眼神一直落在我身上。
我並不在意。
挨餓的日子實在太多了。
最窮那幾年,家裡僅有的一點肉和雞蛋都是給弟弟吃的,輪到我,隻剩下剌嗓子的玉米面餅。
吃幾個下肚,撐不過兩個小時就又餓了。
極度的飢餓驅使我尋找一切能果腹的食物。
像這種丟在地上的美味,刻在骨子裡的本能會讓我毫不猶豫地撿起來。
被踹的膝蓋隱隱作痛,讓我走路有些拐瘸。
離開宴會時,我抬頭望向天空,手上拎著沉甸甸的布兜。
今天,又是收獲滿滿的一天。
蕭律似乎有些話想對我說,他拋開謝珠兒,追在我身後喊了一句:
「玉眠——」
記得女主曾說過,原主應當是很喜歡蕭律的。
誤會解除,若是原主在,肯定會委屈地衝過去抱住男主,然後泫然訴說自己多日的委屈。
可我隻想在這個世界避開男女主安靜地活著。
我的腳步隻停頓了一瞬,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12
京城的風言風語傳得沸沸揚揚。
人人議論謝夫人磋磨謝大小姐十幾年,最後還與謝二小姐聯手將人趕到莊子裡。
可憐的謝大小姐,本是嫡女出身,落到如今活得不如個丫鬟。
我每次去京城採買,都會收獲無數同情的眼神。
直到半個月後,謝夫人領著愛女謝珠兒出現在莊子前。
她一身的綾羅綢緞滿頭珠翠,卻掩蓋不住滿臉的疲憊與憔悴。
她拉著我的手皮笑肉不笑道:
「玉眠,過去是我與珠兒做得不好,老爺特意吩咐我來接你回府住,這破舊的莊子,哪裡是能住人的地方?」
「一會兒你隨我去京南的千佛寺拜一拜,祛除身上在莊子裡沾染的不祥之氣,然後便隨我一起回去吧。」
「都是一家人,總住在外面可不好。」
我不想離開這安靜的一隅。
可春枝與夏桃這樣年輕,不能在這裡陪我蹉跎大好年華。
若是能回去,借著丞相府的名義,說不定可以為二人指一門好親事。
我猶豫了一瞬,抬腳踏上了丞相府華麗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