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珈宜讓我僵在原地。
直到女子上轎,我還在安慰自己,一定是聽錯了,她不可能是沈家的女兒。
沈家怎麼會讓皇後獨居山裡?
不可能。
我的珈宜明明告訴我,她等我娶她。
「世子,該起轎了。」
我回神看向鳳鸞,隔著簾子,我總覺得有道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嗯了一聲:「回程。」
走了半日,我都心不在焉,總想看看那女子。
可迎親隨行的人太多,禮不可廢。
直到午後,方有機會。
「稍作休息,你去買些吃的,莫要餓著娘娘。」
「是。」
待宮人買回吃的,我便提了吃食靠近鳳鸞:
「娘娘,該用午膳了。」
隔著大紅色珠簾,我看得不真切,女子紋絲未動,連頭都不曾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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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她隨行的侍女恭敬地走了過來:「多謝世子爺,主子的膳食府裡已經備好。」
我失望地哦了一聲,還是往簾子裡瞧了瞧。
女子端坐轎中,如同一尊沒有情緒的神佛。
接下來的幾日,我都沒有機會看見她。侍女對她寸步不離,她手中的扇子總是適時擋住她的臉。
可那股熟悉感卻越來越重,壓得我透不過氣。
11
入京當夜,我們落腳在皇家驛站。
程淵竟然候在驛站外。
遠遠見到轎子,他的臉上已經掛了笑。
看得出來,他很開心,是難掩的激動,這激動,他登基時都不曾露出過。
轎子停下,他衝我笑了笑,就趕忙跑向鳳鸞:
「珈宜,累不累?」
「房間我已經命人收拾好了,都是按照你的喜好布置的。」
「今晚你先委屈一夜,明日大典後,我有驚喜給你。」
「宮中醫術最好的太醫也候在這兒了,一路舟車勞頓,你身子不好,睡前讓太醫把把脈。」
「珈宜,我很想你……」
我站在原地,看著彎腰趴在轎子旁的程淵,覺得這一幕莫名很熟悉。
程淵喋喋不休,滿眼欣喜,女子在轎中沒有隻言片語,像極了,初見時的我與珈宜。
我的臉色沉下去,心裡有種撕裂般的痛,心已經沉到谷底。
今晚,我一定要見見她。
夜深,我穿著黑衣,躲過侍衛,快速躍上窗戶,推窗,進房,關窗。
轉身,我與坐在床邊的女子四目相對。
夜靜悄悄的,晚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木芙蓉掛在枝頭,層層疊疊的花朵交映在窗子上,浮影聯翩。
「為什麼……是你?」
我的聲音在顫抖。
珈宜,為什麼偏偏是沈珈宜?
珈宜紋絲不動地看我,語氣是波瀾不驚的涼薄:「世子以後不要再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壓著情緒:「你知道嗎?就在去中洲接你的路上,我還在想,過幾日,皇上的大婚一結束,我立馬就去邪笙淵接你。」
「你喜歡淡雅,嫁衣我特意選了蓮紋的花樣,沒有做得繁瑣,很輕便。」
「你喜歡荼蘼,王府裡嫁接了滿院的荼蘼。」
「我甚至想,待封後大典過後,我就去求皇上賜婚。」
「我想帶你去逛遍京城的每一個角落,想帶你去見見各形各色的人,想好好愛你,彌補你之前缺失的陪伴。」
「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偏偏是你?」
我緊緊盯著珈宜的臉,試圖從她臉上看出不舍,哪怕隻有一分。
可是沒有,珈宜從頭到尾都很平靜。
平靜得如同,這房中隻有她一人。
平靜得如同,我隻是一個路過的行人。
平靜得如同,幽谷半年的歲月不過是我荒唐一夢。
我忍不住靠前幾步,想伸手握住她的手,明明幾日前還好好的。
珈宜看著我的手,在我的手即將觸碰到她的手時,她將手抽了回去:
「世子,不早了。」
我定定地看她。
一句解釋都沒有,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安靜得讓我心生退卻,安靜得讓我心如刀割。
12
冊封大典很隆重。
百官相迎,千裡紅妝,百姓夾道,鑼鼓喧天。
我心愛的姑娘在眾人的期盼中登場,華服加身,般般入畫。
她一步步穿過甬道,踏入皇宮,登上雲階。
程淵笑意吟吟地接過她的手,兩個人站在萬人之巔,受眾人叩拜。
推經綸,祈福,敬天,納福。
程淵芝蘭玉樹,珈宜燦若星華,真是一對璧人。
冊封典禮結束,所有人都作鳥獸散,唯有我,站在原地。
雲霧起,像流水,淹沒山巒,我像在空中御風而行,差點一頭栽進山谷裡。
一夕之間,我們從秉燭夜談的神仙眷侶,淪落成江湖離亂人。
我渾渾噩噩地站在原地,看著張燈結彩的皇宮,一時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我沒有回王府,去了京城最大的花樓。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得昏天暗地。
「世子,可是有什麼傷心事?怎麼獨自喝酒呢?」
花樓的姑娘靠過來,聲音嬌滴滴的,婉轉動聽。
我冷笑一聲,將她往後推了推:「你知道嗎?本公子很不喜歡你這副諂媚的樣子,她從來不會這樣,她像個仙子,永遠高高在上。」
我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姑娘識趣地往後退了退,打趣道:「所以她才讓公子傷心啊,仙子都在天上,怕是不會落下來與公子風花雪月。」
是啊,仙子都在天上。
幽谷不過是浮生一夢,出谷了,夢該醒了。
回了王府,看著滿院的紅綢,我發瘋一般拿著劍砍掉了枝丫。
下人戰戰兢兢地去稟告了父王,父王快速趕來,冷眼看著,直到我癱坐在地,才屏退下人,獨自走了過來:
「我聽陸林說,尋回你的山谷在邪笙淵。」
我頹然地應著,倚著樹木然地看著滿地紅綢。
「出谷後,你說你要娶一女子,那女子是邪笙淵裡的女子。」
「你知道為何那裡要布九鼎陣嗎?」
「欽天監曾言,沈家女子皆是鳳命,生來便是皇後。」
「故而,自出生起,沈家女便錦衣玉食,學宮中禮儀,習中宮之道。」
「可唯獨到了沈珈宜,出現了例外。沈相國在她六歲時,便將她送去了邪笙淵。不僅如此,為防她與人相處,更是請了無相閣閣主為她在山間布下九鼎陣,畫地為牢。」
無相閣乃一個江湖傳說,據說閣主無相無形,是個異人,他精通奇門遁甲、五行八卦,尤其是在布陣符箓上造詣極高。
能驅動他的,隻有皇家。
我抬頭看向父王:「為何?」
「她出生時,欽天監夜觀星象,天府星宿偏離紫薇星,紫薇星微弱,預示帝後不和,紫薇星星宿不穩,有亡國之意。」
「沈相國擔驚受怕多年,才尋了解法,將沈珈宜放置陣中,入宮前不見外男。」
我酒醒了大半:「偏離是何意?」
父王答非所問,幽幽道:「皇上與沈珈宜,是從小的情意。這些年,沈珈宜雖在山中,可每月皇上都會前往,你們短短幾個月的情意,拿什麼同他們十幾年的情意相比?」
「阿衍,別心存幻想,為了你,也為了沈珈宜。」
「皇上喜歡她,可前提是她要一心一意依附皇權,對皇上忠心。若與你的事傳入皇上耳中,你與沈珈宜,都將萬劫不復。」
我頹然坐在原地,父王已經下令暗衛,將今晚見過我醉酒的人悄聲處理。
包括,當初尋我出陣的隨從。
13
第二日,王府恢復了平日的冷清。
為了讓我淡忘沈珈宜,父王替我接下去錦州剿匪的聖旨。
臨行前,程淵召見了我:
「之衍,大婚前你曾說求朕一個恩典,如今大婚已過,你想求什麼?」
召見的地方在御花園。
御花園裡百花盛開,開得最盛的卻是荼蘼。
程淵同我站在園中水榭處,他一直看著遠處採花的珈宜,滿眼寵溺。
她仍舊一襲白衣,身旁也無人伺候,清淡得不像一國之母。
我看著她出神,她還是那副樣子。
我曾經以為入了宮的女子,多少都會有些變化,要討好皇上,要費心爭寵,要玲瓏心思,要玩權弄勢。
可珈宜呢,她仍舊做著自己。
「臣還未想好。」
程淵笑了笑,溫和道:「那便等你想好。」
園裡起了一陣風,他接過太監手中的披風,徑直走向珈宜,動作輕柔地將披風披在珈宜肩上。
珈宜神色淡淡地說了句什麼,程淵笑著回話,似是在哄她。
我遠遠看著,第一次覺得,離她如此遙遠,好似隔著萬水千山,好似隔著一個又一個幽谷。
可好在,程淵是愛極了她的。
否則,怎會讓她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做她自己?
父王說得對,我離開,對她是好事。
這本就是她該過的人生,我的出現,不過是個不該出現的意外。
14
我來了錦州,日日忙忙碌碌,不敢獨處,不敢去想珈宜,也絲毫不敢去探聽同她有關的消息。
待了三個月的時候,樓心月來了錦州。
「衍哥哥!」
看到樓心月,我一個頭兩個大。
「你來這裡做什麼?錦州匪患嚴重,快回京去。」
「我不要!」樓心月是太傅的女兒,是我曾對珈宜提起的姑娘。
她爹寵她,自幼嬌縱得不得了,是個難纏的姑娘。
「衍哥哥,你娶我吧,我爹要把我嫁給別人,我不想嫁,我喜歡你。」
我敷衍地看了她一眼:「嫁人是好事,你也不小了,回去吧。」
樓心月氣鼓鼓地嘟著嘴:「我爹說了,我若能在這幾個月讓你轉意娶我,我就不必嫁了。衍哥哥,你別趕我走,這是最後一次!在你回京之前。你若還是不願意,以後我再也不糾纏你。」
「當真?」
樓心月重重點頭。
我笑了笑:「到時,你可莫要再找託詞。」
「一言為定!」
樓心月留在了錦州,她很纏人,逮著機會就往我身邊湊,沒有一點女子家的矜持。
看著她這副樣子,我又想起沈珈宜。
如果她這麼活潑黏人多好,至少給我一絲靠近她的勇氣。
我不是非要得到她,遠遠看看也是好的,可眼下,我連遠遠看她的勇氣都沒有。
她有皇上,她很幸福,她不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