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我想起今日家中還有事,就先回去了。」
「好,可要讓皇兒送你?」
皇後有意讓宋瀾送我。
「不,不必勞煩表哥了。」
我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慌忙轉身要走。
卻被宋瀾擋住了去路。
他今日穿著一席水色雲錦長袍,越發襯得身形若芝蘭瓊樹,微微俯下身,狹長的鳳眼打量著我,幽邃深靜。
「表妹何時開始,避孤如蛇蠍了?」
11.
我不要宋瀾送我,他卻偏偏要來相送。
我不欲同他說話,他卻頻頻開口,半點不似從前的冷清。
「聽聞表妹這幾日,都忙得很?」
「嗯。」
我垂著螓首,淡淡應了聲,不再多說半個字。
宋瀾卻並未作罷,而是追問:「忙什麼?」
我望見宮門口停著的那兩輛青帷馬車,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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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勞表哥費心。」
今日入宮前,裴池便與我說好,要同路送我。
「嗬。」一聲低低的冷笑,手腕被扯住,我回頭,對上宋瀾帶嘲的鳳眸。
「忙著流連在各個男子間,左右逢源,樂此不疲嗎?」
我氣急,與他爭辯:「殿下慎言,裴大人如今是我先生,燕將軍教我騎馬射箭,衛世子約我同遊,我與諸位郎君相處,從未有半分逾矩,有何不可?」
12.
宋瀾或許是瘋了。
那日,他竟當眾說出,「孤亦可授你詩書,教你騎馬射箭,陪你同遊,你何不與孤一道?」
我啞口無言,在原地愣怔了半晌,方才匆匆提步離去。
落荒而逃一般。
自那日後,我愈發避著宋瀾。
每回入宮,都特意避開他可能會去的地方。
宮宴上,更是搶著與他最遠的位置坐,叫他看不見我。
便是去皇後宮中拜見,也會特意詢問姑母今日宋瀾會不會來。
姑母不知道我如今的心思,我也不便與她言明,畢竟,一直以來,她都是最想讓我嫁給宋瀾的那個。
我知道姑母有著私心,她想讓我嫁給宋瀾,那麼來日宋瀾登基為帝,皇後還會是陳家人,陳家勢力便可因此穩固,長盛不衰。
所以,她才會這般撮合我與宋瀾,為我出謀劃策,討宋瀾歡心。
上一世,亦是在她的鼓動下,我才會铤而走險,做了那件荒唐之事。
後來我回顧此事,隻覺其中處處蹊蹺。
宋瀾絕非大意之人,何以這般容易被我得手,或許,這背後亦有姑母的操縱。
眼下,姑母便指著桌上的一盒糕點,笑著對我道:
「玉兒,你也好久沒有去看你表哥了,這盒點心是姑母特意命人做的,都是你表哥平日愛吃的,你替姑母跑一趟。」
若是以往,我定會欣然應下,歡歡喜喜地去送糕點,可如今,我卻不願了。
我垂著首,嗫嚅道:「姑母,我今日不想去。」
沒想到,竟引來姑母的一頓呵斥。
「玉兒,你如今這是怎麼了?」
「真被你那糊塗父親教唆得昏了頭,要放棄大好前程了?」
我咬唇不語,她又苦口婆心勸我:「姑母從小就告訴你,咱們陳家的女子,凡事都要以大局為重,以家族為先,不拘泥於小節。」
「你來日是要母儀天下的,怎能因為幾次波折,便放棄太子,跟那些個外男廝混在一起?」
我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姑母,我何時是與外男廝混?」
「表哥不喜歡我,我自當放棄,另覓良人,何苦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蹉跎終生?」
姑母氣得不行,「什麼叫一棵樹上吊死,定是你那個混賬爹教你的,姑母為你籌謀,想讓你奔個好前程,你如何就是聽不進去呢?」
我不卑不亢,據理力爭。
「姑母,強扭的瓜不甜,便是我嫁給了表哥,來日成了皇後,在深宮孤苦寂寥一生,便是你想看到的嗎?」
「你……」
姑母不說話了。
她知道我說的情況極有可能發生,上一世,我雖是皇後,可恩寵獎賞全無,宋瀾亦對我不聞不問,堪比廢後,整個後宮都看我的笑話,背後戳我的脊梁骨。
說我偷雞不成蝕把米,費盡心思爭寵到頭來一場空。
那些日子,當真是不堪回首。
光想想都喘不過氣來。
「太子殿下。」
有侍女在門口撞見太子,急匆匆跪下來請安。
我一驚,回首望去。
隻見宋瀾不知何時來的。
墨發玉冠,錦袍迤迤,在門口佇著,並未走進來。
他看著我,神情復雜且深沉。
「皇兒,你何時來的?」
姑母亦大吃一驚,如此問他,生怕方才與我的對話盡數被他聽去。
「方至。」
宋瀾走進來,不動聲色地扶起我,「表妹這是怎麼了?如何跪著?」
我起身,搖了搖頭道:「無事,方才與姑母說了些真心話罷了。」
宋瀾展袖落座,姑母用眼神示意我與他奉茶。
我卻沒有動。
今日我是鐵了心當看不見他了。
姑母沒法子,隻好叫侍女給宋瀾奉茶。
侍女端來茶盞,宋瀾輕抿一口,鳳眸斜睨了我一眼,「此茶澀苦,沒有表妹泡得甘醇。」
那侍女嚇得跪在地上,「是奴婢伺候不周,還望太子殿下恕罪。」
「笨手笨腳,還不下去。」姑母叱了一句,又將目光落向我:「玉兒,看來你表哥呀,還是最喜歡喝你的茶,他平日公務繁忙,還不給他快泡一杯,解解乏。」
姑母當眾發話,我不好駁她的臉面,隻好起身去泡茶。
我端上茶,宋瀾一飲而盡,臉色卻變了變,憋了半晌才發出聲來。
「今日的茶,倒是與以往格外不同。」
可不是嘛。
多加了些苦丁罷了,看他往後還想不想喝我泡的茶了。
13.
拜別姑母,我頭也不回地出了鳳儀宮,宋瀾把我叫住。
熔金餘暉裡,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面容似玉,臉色卻沉青,突然冷笑一聲,對我道:
「你是當真打定主意,要與孤老死不相往來了?」
我故作無知,「殿下的話從何說起啊?」
宋瀾道:「今日茶湯故意加料便罷了,前些日子你與衛凌在新宿江畔,曲水流觴,孤也去了,你卻假裝沒看見孤,扭頭走了。可有此事?」
我矢口否認,「殿下誤會了,我當真沒有瞧見你。」
「你……」
宋瀾被我氣到語噎。
半晌自嘲地笑了一聲,說道:「孤知你在置氣,可置氣也該有個限度。」
「表妹,欲擒故縱這套把戲,若是用多了,也會適得其反的。」
他倒真是自以為是。
我心下不恥,面上還是一派柔順,「表哥言重了,玉兒不敢。」
宋瀾這才稍稍舒了心,面色開霽,「你如何不敢,我看你膽子大得很。」
他解下腰上的禁步遞到我手中,「收好,下次莫丟了。」
正是我當初丟在偏殿的那串,不容我否認,他已轉身離去,落下一句。
「還有,方才你與姑母的談話,孤都聽見了。」
13.
我近日的所作所為,竟都被宋瀾當作是欲擒故縱,他可真是自大。
我帶著那串禁步回府,隨手就扔在了草地裡。
不過想想也不奇怪,如今的宋瀾還是太子,睿智有餘,但終究沉穩不足。
真正讓他蛻變,成為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
是在那場圍場之變。
聖上一夕被刺身亡。
宋瀾臨危受命,繼位登基,坐鎮大明宮,調度三軍,平定叛亂,整肅朝堂。
這一段過往,史稱「光熙之變」。
眼下,算著時日,好似……
離光熙秋狩的時日,不遠了。
14.
皇家每年都會在光熙圍場舉行秋狩。
今年亦不例外,京中大小官員、王侯貴胄及家眷,都跟隨聖駕前往光熙山,一路上,車馬浩蕩,聲勢浩大。
秋狩這段時日,眾人便都住在光熙山的行宮裡。
行宮很大,雕梁玉柱,假山白池,廊橋缦回,一步一景。
行宮外,則是更廣袤的天地,放眼望去,連綿的草場與天相接,一碧千頃。
還有處最獨特的景致,便屬衛凌,他不管走到哪兒,都能引得一眾女娘圍觀,當真是應了那句,「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從前與他同坐一車漫遊,我常常能體會一把擲果盈車的滋味。
衛凌招搖,一如他的性子。
人群中,他一席白衣,搖著扇子走到我面前,笑得眉眼如月,「陳姑娘,秋狩時同我一隊,如何?」
我還未答,一片喧囂聲中,一席墨藍勁裝,英姿勃發的少年將軍撥開人群走向我。
「陳姑娘,與我一隊,我帶你贏。」
是燕珣向我拋出了橄欖枝。
正錯愕,對面清風朗月般的裴大人也不知何時來到我面前,「陳姑娘,本官騎射也不錯,不置可否與你同隊?」
「我……」
我方要說話,卻陡然被一隻手緊緊箍住了胳膊,一把扯到了身後。
「衛世子、燕將軍、裴大人,表妹有孤相伴便夠了,不牢諸位費心。」
宋瀾看著幾人,臉上雖是掛著笑,目光卻冷得似堅冰。
看到宋瀾,在場眾人莫不齊聲作禮,「太子殿下。」
15.
宋瀾將我拉至一處僻靜之地。
他深深凝睇著我,帶著濃濃的火氣。
「如此,你便高興了?」
「往後,離他們遠些,你心無城府,被騙了也不知道。」
「秋狩若要組隊,我自會帶著你,你乖乖跟著便是。」
哪有這般專橫強勢,強買強賣的道理。
我氣惱道:「太子殿下,恕我不能與你組隊,我早與燕將軍約定好了同隊。」
我其實先前便與燕將軍約定好了,以他的騎射,定能穩操勝券,再者,此番秋狩潛藏著重重危機,即將有大變故,我與燕珣同在一處,也可見機行事,稍加提醒,或許,可以避免聖上被刺,阻止這場災禍發生。
「你再說一遍?」
宋瀾盯著我,眸光陰沉得厲害,突然一聲冷笑,「陳溫玉,你可知,此番秋狩會有多危險!」
他將我桎梏在懷中,不容我掙扎,「陳溫玉,孤警告你,從現在起,不準離開孤身邊半刻。」
16.
宋瀾讓我寸步不離跟著他,我哪裡會肯。
篝火宴上,我悄悄來到燕珣身邊,告訴他席間或許會有刺客,叫他加派些人手,密切盯著。
上一世我並未參與這場秋狩,隻知道陛下是遇刺中箭身亡,卻並不知道,這場變故是何時發生的,如何發生的。
一切隻能靠盲猜。
草場上,篝火萬丈,席案一字排開,眾人飲酒肉食,觥籌交錯,欣賞著曼妙的歌舞,悠哉快哉。
卻不知危險,正在悄悄降臨。
我坐在姑母身邊,天子近在旁側。
前一秒,陛下還在樂呵呵地問起我與宋瀾近來相處如何。
下一秒,便有數支利箭飛出,直逼帝王面門而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誰都沒有預料。
陛下愕然無措,更是來不及閃躲。
我幾乎想也沒想,便衝過去推開他——
「小心——」
可我推開的,並不是陛下。
因為有人擋在了陛下面前。
可我推開的,並不是陛下。
是宋瀾。
頃刻,利箭破風而來,生生釘入了我後背。
噗嗤一聲扎進皮肉,登時鮮血迸流,疼得我幾乎要暈厥過去。
「阿玉!」
「阿玉!」
我倒在宋瀾懷裡,他雙眸猩紅,渾身顫抖,一遍又一遍呼喚我的名字。
「你為何這般傻……」
他哽咽著,泣不成聲,將我抱得緊緊的,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角滑落,眸光支離破碎。
「你撐著,莫要閉上眼睛,孤立刻帶你去看大夫,你不會死的,一定不會……」
他叫我撐著,我卻撐不住了。
眼皮太重了。
閉眼前,我想說一句。
宋瀾,你衝出來做什麼,我快被你害死了。
話到口邊,卻是絲毫氣力也無,吐不出半個字了。
疼痛蔓延,眼前陷入了黑暗,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