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再次醒來的時候,京城一夜變天。
陛下還是死了,滿城缟素,而宋瀾臨危受命,登基為新帝,肅清叛黨,剿滅殘兵。
朝中勢力盤根錯節,其間利益糾葛,深不見底,亟待一場改舊換新的大洗牌。
「可那一箭明明沒有射中陛下,陛下因何會死?」
我的身子好了一些,姑母來看我,我便問她。
「陛下是在被人掩護回行宮後,突然吐血,暴斃身亡的。」
「太醫說,當是飲了有毒的湯藥。」
原是如此。
上一世眾人皆以為陛下是中箭身亡,誰能想到,是被人下毒,中毒而亡呢。
「那可查清是何人下毒?」
我又問道,姑母說出了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名字。
「新科狀元,裴池。」
「他與叛黨定有勾結,隻是派人去抓捕時……」
「他已自盡在家中,留下一封血書。」
我大為震驚,不敢置信地看著姑母,「怎……怎會是裴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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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池如今,已畏罪自盡?
「姑母知道你與他有舊,那封血書,姑母帶來了,你要看看嗎?」
姑母命人將那封血書呈上。
白絹血字,觸目驚心,字字泣血。
「幼失怙恃,身世悽涼,祖母含辛茹苦將吾養大,祖母臨終前告知真相……」
當年裴家上下七十一口,全因一首藏頭詩得罪天子,蒙冤而死,含恨而終……
原來裴池雖為朝中新貴,卻早已加入了叛黨。
科舉入仕,做天子門生,也全是為了報仇而來。
當真令人唏噓。
姑母見我眼圈紅紅的,叫我早些休息,莫要多思,她去操持宮中事務了。
我知道,她對陛下是沒有情意的,她是為了家族才入宮的,陛下有那麼多的女人,個個都比她年輕貌美,她雖貴為皇後,但卻過得寂寥悽清,膝下唯一的孩子,還是旁人的骨血,非她所生。
我看著她走出殿門的背影,一下子感覺到了孤寂荒涼。
一如我上一世,宮門高聳,人卻渺茫,無人相伴,無人相知。
18
姑母走後,宋瀾便來了。
他身上染血的袍甲未脫,走起路來鏗鏗作響,他摘下紅纓盔丟給身旁的侍女,徑步朝我走來。
他風塵僕僕,鬢發凌亂,面上還沾了斑斑血跡,看得出來是外出平叛剛回的宮室。
他坐到我榻前,執起我的手貼在臉頰上,目光繾綣,語聲柔和。
「阿玉,你醒了。」
「可覺得哪裡不適?要不要請太醫再來瞧瞧?」
我輕輕搖頭,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殿下……不,該稱陛下了。」
「我想住在宮中到底不便,陛下還是命人送我回府吧。」
宋瀾有些不滿,「朕一回來,你便要走?」
「你可知,朕記掛著你,才會日夜不歇,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他身後的大太監也幫忙說話,「是啊,陳姑娘,陛下回宮哪兒也沒去,誰也沒見,就來了您這裡,想看看您怎麼樣了,可見對您的掛心啊。」
我知道,他是念著我的「救命之恩」了。
可那僅僅是個偶然,並非我本意。
我本想救的,是先帝。
「陛下,您誤會了,我本來……」
「口是心非。」
然眼下說什麼宋瀾都不會信了,他打斷我,語聲中竟帶著前所未有的寵溺。
大太監幫腔,「是啊,陳姑娘,全京城誰人不知,你愛陛下勝過自己的性命,從前如此,現在更是如此。」
「聒噪。」宋瀾瞥了他一眼,眼神卻並不凌厲,他再度轉看向我,眸中含情,淺笑道:
「朕瞧你是嫌朕身上的氣味難聞吧,這樣,朕先去沐浴,回頭再來看你。」
19.
宋瀾徹底誤會了。
可他將我這般不明不白地養在宮裡,實在是不合規矩,會被人說闲話的。
我提出要走,他卻每每能找到各種理由,不肯放我。
哪怕我傷好了,他也不讓我回家。
「如今外頭危險,待所有的事情平息了,朕自會放你出宮。」
可我回的是丞相府,又不是露宿街頭,有何風險呢?
我就這樣被宋瀾不明不白地安置在了偏殿,姑母說宋瀾有意要娶我,封我為皇後。
這對整個陳家來說,都是天大的好事。
可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難不成這一世,我還是注定要呆在這深宮裡,看著宋瀾娶一個又一個旁的女人,寂寥落寞,蹉跎一生?
我不願。
我定不能嫁給宋瀾。
19.
契機發生,是在宮宴上。
姑母在席上為我向宋瀾討要恩賜。
「圍場那日,玉兒救駕有功,皇上,有功之人該嘉獎才是啊。」
全場之人,無不看出姑母的心思。
如今她身為太後,自然想要拉攏陳家人入後宮,鞏固勢力。
而這一切是否能塵埃落定,便要看陛下的意思。
上一世,宋瀾雖表面順從,但實際心中對姑母的這些算計,是生厭的。
他平生最惡結黨營私,不過是念著姑母的哺育之情,教養之恩,還有顧全人前的仁孝之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我本以為宋瀾至少會猶豫片刻,卻沒料想,他竟想也未想便應下了。
「準。」
宋瀾坐在高位上,眉目疏朗,身著玄色長袍,兩肩各織一條銀線蟠龍,儀態昂藏,手中玉盞輕捻,已隱隱有了帝王的氣魄和威壓。
「陳家女,你想要何恩賞?」
話音甫落,全場所有的目光都落到我身上。他們定然以為我會求旨入宮,包括龍座上的宋瀾,也一定這般覺得。
畢竟,姑母的意思已經明了。
加之我從前的種種行徑,無不昭示著我對宋瀾情根深種。
被眾人這般盯著,我如坐針毡,進退兩難。
隻好硬著頭皮站起來,緩緩來到殿中,對著高坐上之人,稽首大拜下去。
「臣女……」
我深吸一口氣,心道:豁出去了!
我朗朗吐字,字字清晰。
「臣女想求陛下,給臣女賜婚!」
話音落下,全場氣氛凝澀,靜得落針可聞。
一片阒然間,耳畔突聞一聲砰然作響的碎裂聲。
我緩緩抬眸,正見高坐上的宋瀾死死盯著我。
眸中滿是陰戾,他掌中的玉盞已然盡碎,指縫間汩汩淌下的是淋漓鮮血,觸目驚心,讓人不寒而慄……
滿殿死寂,眾人皆感受到了帝王雷霆之怒,紛紛大吃一驚,大氣都不敢喘。
我也被嚇得不輕,低下螓首,不敢直視其鋒芒。
不過是求賜婚。
誰能想到宋瀾竟會生這般大的怒火,當眾失態。
「碎碎平安,歲歲平安,皇兒,快讓母後瞧瞧你的手……」
姑母眼見事情鬧得不可開交,連忙打起了圓場。
宋瀾身後的大太監也上前道:「皇上,您的手打不打緊,要不要請太醫……」
「不必了。」
宋瀾漸漸冷靜下來,任憑身側的太後用絹帕替他包扎傷口。
他面容凝肅,沉沉看著我:「陳家女,婚姻之事,還需聽父母長輩的意思,朕一人,不能替你做主,此事,還需得太後和丞相首肯才是。」
他將此事拋給了姑母和父親。
父親走上前,朝宋瀾拜了拜,直言不諱,「陛下,老臣以為,小女與燕……」
話未說完,便被姑母打斷,「婚姻大事不可兒戲,哪能說定就定,玉兒還小,往後慢慢相看,總會有中意的。」
「屆時再叫陛下賜婚,方是正道。」
姑母剜了父親一眼,不許他再多言。
眼下我算是看清了,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唯有父親,是真正疼愛我的人。
他知道如今裴池伏誅,燕珣才是我最好的歸宿。
而宋瀾,始終不在他的選擇裡。
20.
宮宴後,我本想與父親一道回府,卻被宮侍攔下,被迫下了馬車。
父親不放心地看著我,我衝他展露笑顏,讓他放心:「爹爹,無妨的,我再住兩日,再住兩日便回來。」
父親眼眶紅了,「是爹爹無能,護不住你。」
這時候,姑母來了。
她臉上怒意滾滾,重重一揮袖子,「好了,演這一出父慈女孝的戲碼給誰看?你們如此自私,可想過陳家的將來?」
父親第一次同姑母槓上了,「你明知道帝王無心,深宮無情,便忍心將玉兒也拉下水嗎?」
「要玉兒入宮,還不如讓她嫁給凡夫俗子,我養她一世。」
「你……我看你當真是老糊塗了!」
姑母瞪著父親,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我卻轉身走了,不想再讓父親為難。
姑母一路追我至漪瀾殿,苦口婆心,「玉兒,鬧也要有個限度,今日你在殿上這樣胡鬧,你表哥若是寒心怎麼辦?」
「姑母知道你從小就喜歡你表哥的,不是嗎?」
「如今他心裡亦有你,你們兩情相悅,還有什麼不稱心的?」
「抓住機會,來日皇後之位,便唾手可得!」
她心心念念的,永遠是那皇後之位。
我心中悲憤,激動得頂撞了她:「姑母,我不想嫁給他!」
姑母怔忡。
霎時,一道清潤的嗓音傳來。
「那你想嫁給誰?」
還未反應,那人已大步流星,來到我面前。
「燕珣?還是衛凌?亦或是還念著那個死了的裴池?」
宋瀾逼近我,眸光似刀,嘴角噙著冷笑,可見是真的怒了。
我求助無門,姑母在宋瀾來的那一刻,就已然走了。
「我嫁給誰,是我自己的事,與陛下無關。」
我嘴硬,宋瀾怒意更甚,一把擒住我的手,將我逼至牆邊。
他冷笑:「與朕無關,那你今日為何還當眾求朕替你賜婚?」
我爭辯:「陛下將我不明不白困在這裡,我總得尋個法子脫身。」
他盯著我,唇角帶嘲:「脫身的法子便是嫁人?」
「是。」
「那你為什麼不嫁給朕!」
宋瀾眸色一沉,一把將我的手捉起,桎梏於頭頂,俯身便來吻我。
濃冽的酒氣襲面而來,他今夜該是喝了不少酒。
我拼命掙扎,還咬了他一口,殷紅的血自他唇瓣湧出,我忿恨道:「我嫁給誰也不會嫁給你。」
「為何?」他吃痛,死死盯著我,目光幽沉,「難道你真的對那燕珣生了情意?」
我不想與他再裝下去,索性開誠布公。
「是又如何?」
宋瀾怒不可遏,玉白的面容變作猙獰,「你信不信,朕明日便提劍殺了他。」
我怕他真的發瘋,連忙道:「不要!」
他將我攔腰抱起,丟到床榻上,我還未來得及跑,便被他俯身禁錮。
「若要燕珣活著,便取悅朕。」
「卑鄙。」
我又羞又惱,卻無計可施,上一世那些屈辱的記憶襲上心頭,眼眶突然濡湿了,淚也不自覺滾落。
宋瀾見我落淚,眸光閃爍心疼,替我拭淚,漸漸軟下聲來,「怎麼哭了?」
我的淚水越流越多,各種委屈漫上來,「你欺負我。」
宋瀾將我揉進懷裡,溫聲哄道:「朕怎會是欺負你?」
「朕愛你,要你做朕的皇後,朕隻是不明白,明明你從前那般喜歡朕。」
「為何現在卻對朕如此疏冷?」
「是朕哪裡做錯了嗎?」
「阿玉,若朕有哪裡做得不好,你皆可跟朕提,朕來改,好嗎?」
宋瀾將我摟在懷中,哄了整晚。
他自述從前對我種種冷淡,是因為不了解我,以為我是同姑母一般,處心積慮,可如今他知道了我的好,知道我並非是他先前以為的那種女子。
我真率純良,是個頂好的姑娘。
故而他愛重我,要我做他的皇後。
我弄不明白了。
滿腹心酸委屈,怎麼也紓解不開。
21.
宋瀾公務繁忙,卻日日抽出空來陪我,與我同吃同睡,同住同寢。
我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流言蜚語定會滿天飛,到時候,我便是再不想嫁給宋瀾,也必須嫁給他了。
我不是沒想過逃跑,幾次偷了令牌,換了宮女的衣裳,想要溜出宮去,奈何還未出宮門,就被匆匆趕來的宋瀾抓個正著。
火把映著他如玉的面龐,泛著光輝。
我恍然後退,卻被他攔住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