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母朝我招手道:「海月,來,我跟你介紹介紹,這是我娘家侄子,大哥家的二小子,褚時,你便隨著定文喚他一聲二表哥吧。」
竟然是褚家人。
我其實對褚家知之甚少。
隻知褚家乃金陵望族,如今也有族中子弟在朝中任職,不過都不甚起眼。
但褚家曾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便是前任內閣首輔,褚瞾。
不過自從他於三年前致仕,回金陵養老開始,褚家在朝中就愈發低調。
再加上現任首輔趙譚的刻意壓制,也愈發看不見褚家人冒頭的跡象。
而這位突然出現的褚時表哥,就是褚瞾的嫡幼子。
我行了一禮,喚了一聲二表哥後,褚時問:「你袖子裡是什麼?」
Advertisement
我倏地一驚,低頭一看,隻見袖中的冊子不知何時,已露出了藍色一角。
我忙將手往身後一藏:「沒什麼。」
褚時意味深長道:「遼東之戰的將領名冊?」
6
我驟然抬首,對上他的目光。
那日他聽到了?
怎麼可能?哥哥行事一向謹慎,怎會出現如此大的疏漏?
「集賢樓集天下之名士於一隅,魚龍混雜,是褚家留在京都用來聯絡傳遞的產業,多年蟄伏,不曾顯露於人前。」
我倏地一驚。
「你兄長陸明生一向行事周密,滴水不漏,尋常人又豈能窺探他一二?隻是我樓中另有玄機。此乃非常時期,還望二少夫人見諒。」
我盯著他半晌,直到婆母咳了一聲,才不忿地移開目光。
心想天下果然沒有不漏風的牆。
這次幸而是褚家人,若是換了旁人,後果不堪設想。
以後行事,還需慎之又慎。
他又道:「實不相瞞,褚某也曾派人打聽過這份名冊,但兵部如今被把持得密不透風,想要拿出來十分不易,難得二少夫人另闢蹊徑,想到從太子入手。」
他看了婆母一眼,又道:「相助之情,籌謀之恩,二少夫人這份心意,褚某記下了。」
他這是把自己當成了陳家人,把我剔除在外了?
心裡驟然升起一股不滿。
我說:「我也不是為了你,你記不記有什麼要緊。」
他挑了挑眉。
我索性將冊子拿了出來,將自己的推測告知。
「這名冊上名字帶『嚴』字的有三個,但隻有其中一個最為可疑。」
「遼東兵備使,嚴啟勝。」修長白皙的食指在昏黃的燈光下,如銀白的流星般劃過紙頁,停在了這個名字的下面。
我順著指尖看向了它的主人,道:「不錯,此人當初在軍中負責援軍的調度,若是公公當初當真派人回去調集援兵,必定跟此人有所接觸。」
褚時道:「但他還有一個身份。」
這我自然知道。
嚴啟勝乃吏部尚書嚴駐國的嫡子。
而當初參陳家最厲害的那道折子,就是嚴駐國親筆所書。
按理說,自己兒子牽涉其中,嚴駐國不該下此狠手。
但當初那道折子,分明要將陳家置於S地。
其中必有因由。
而嚴啟勝就是其中關鍵。
「嚴啟勝已經被嚴駐國藏了起來,輕易見不得。」褚時道,「即便見到了,無憑無據,也問不出什麼。」
他說得對。
「所以,我的目的並不是嚴啟勝,」我道,「我的目的,是遼東。」
我要親自去一趟遼東。
這也是我今夜來找婆母的目的。
一切都發生在遼東。
在那裡,一定留下了蛛絲馬跡,等待著願意尋找真相的人。
婆母本來對我準備前往遼東的事情堅決反對,但褚時的一句話說服了婆母。
「你既然能在危難之際選擇與陳家共患難,如今能做出這個決定我亦不覺稀奇,隻是你若當真要去,還需再等一等。」
當時我並不知他要我等的是什麼。
婆母瞧了他一眼,反而轉過來勸我稍安勿躁。
氣氛頗為凝重。
我總覺得,會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會發生。
後來我才知道,此番褚時回京述職,竟與跟內閣報備的時間,提前了半個月。
而就在這短短半個月內,京中局勢,驟然顛倒。
7
春暖花開之後,韃靼又有了蠢蠢欲動的跡象。
而如今遼東群龍無首,情況已十分危急。
急需有人出面,力挽狂瀾。
但誰也不願意去接手這個爛攤子,紛紛找出各種各樣的借口推拒。
聖上大怒,在早朝時摔了折子,著內閣及兵部三日內拿出合適人選。
內閣吵翻了天。
兵部也忙成了一團。
最後推出了兵部右侍郎趙甚,監察御史王振前往遼東。
王振我不怎麼了解。
不過兵部右侍郎趙甚我知道,他是現任首輔趙譚族內的子侄。
趙首輔此次也算是下了血本。
我不知這二人以何種心情,踏上了前往遼東的路。
隻知道沒多久就傳來消息。
趙甚在剛到遼東邊境時,就遇到韃靼的軍隊偷襲,腦袋被砍下來祭了旗。
而王振臨陣脫逃,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消息傳回,舉朝震驚。
聖上震怒,接連處置了二三十位大臣,其中兵部和吏部牽連最甚。
這時,又傳來韃靼正在集結周邊部落軍隊,準備大舉進軍邊境的消息。
遼東的急報像雪花似的飄來。
百官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遼東和京都的距離相距不遠。
韃靼若是順利突破遼東防線,預示著京都危矣。
聖上於乾清宮召見內閣四位大學士及吏部尚書、兵部尚書,狠狠訓斥了一頓,還卸了兵部尚書的職。
朝中人人自危,卻束手無策。
就在這時,褚時「回京」了。
8
聖上立馬接見了他。
而後不久,遼東這個擔子,就順理成章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這才知道,原來他就是那位近年來聲名鵲起的封疆大吏,江浙總督兼兵部左侍郎褚時。
怪不得我總覺得這個名字耳熟。
他因在東南平倭的軍功,聖上讓他補了兵部尚書的缺。
又命他兼任蓟遼總督,節制邊遼五鎮軍務。
婆母得知後,道:「當年我大哥被迫致仕,褚家被壓制多年,族中子弟在朝中更是小心謹慎,不敢行差踏錯半分。
「如今二小子雖然扳回了一局,卻兇險萬分。若不是為了陳家,他本來還能在金陵蟄伏兩年,不用冒險行此激進之法,苦了他了。」
褚家的根基在金陵。
當年褚閣老褚瞾,在嚴、趙兩家的參劾打壓下,被迫致仕。
而趙譚在嚴黨的支持下取而代之。
一時間,褚家形式危急。
褚時身為褚家嫡幼子,弱冠之年,卻自請南下平倭除盜。
實則,是為褚家另尋出路。
他在東南沿海汲汲營營三年,迅速成長為一方邊疆大吏,其間艱難,可想而知。
而他做的這一切,不過是為了讓搖搖欲墜的褚家,重新站穩腳跟。
如今京中嚴黨盤踞,對他來說,並不是回京的好時機。
而他不僅選擇這時候回來,還一回來就接手遼東軍務。
如此高調地將自己置於人前。
表面看似光鮮,實則如烈火烹油。
處心積慮,步步為營,皆是為了陳家。
我不禁對他生出十二分的敬重之情。
婆母感嘆:「他自小跟定文投緣,二人都在家中行二,又都是無拘無束、無法無天的性子,打打鬧鬧地長大,後來他南下平倭,一去三年,此番回京,變化頗大啊。」
時移世易,如今從這位封疆大吏身上,哪裡還看得到一絲半點的少年心性。
遼東之行在即,他來拜別婆母時,問我:「二少夫人,還去遼東嗎?」
我起身道:「去。」
他盯了我半晌,道:「三日後出發。」
我心裡一跳,這才明白,他當時讓我等等。
等的,竟然是他。
9
我們到達遼東的時候,韃靼的大軍已經集結完畢,隨時有可能大舉進軍。
褚時忙於布防調兵事宜。
而我開始拜訪戰士遺孀。
當初那十萬大軍中,有一部分是多年駐守遼東的本地軍人,俗稱北軍。
他們有的幾代都定居在遼東。
是以,應當有家屬遺留。
但是拜訪之後發現,她們有的對魁龍峽之事毫不知情,有的早在事後舉家遷移,不知去向。
我愈發覺得事情可疑。
已經定居幾代的人,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竟能消失得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背後定有人暗中推動。
之前一路上,為了不引人注目,我都是女扮男裝,騎馬隨軍隊同行。
至於夜裡休息的時候,會在褚時的安排下單獨尋一處妥當的地方。
到了遼東之後,因為要拜訪遺孀女眷,我才恢復了女裝。
這一來一去,也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刺客來時,我正在回府的路上。
幸而當時距離府門不遠,而褚時派遣跟在我身邊的兩名侍衛也頗為得力。
再加上我自己也有幾分三腳貓功夫,硬是拖到了褚時趕來。
事後他道:「何不等我收拾完那群蠻子再查?如今我分身乏術,今日要不是恰好在府中,難保來得及趕到救你。」
我說:「你不覺得這裡太平靜了嗎?」
他神色變幻莫測,片刻後道:「你是故意的?」
我不以為然地點頭。
他道:「你不要命了?」
我說:「如今才開春不久,而十萬大軍埋骨魁龍峽就在年前,S了這麼多人,才過了多久,這裡竟然沒有一個人提起,你就不覺得奇怪?」
他負手道:「所以你用自己作餌,引幕後之人出來?」
我說:「很有效果不是嗎?隻有讓他們耐不住了,才會露出破綻。我不相信這裡真如一潭S水一般。」
自從遇刺之後,我便改變了策略。
扮回了男裝,開始走街串巷。?
這裡的人好像已經習慣了隨時有戰亂的生活。
夜裡依舊歌舞升平,燈紅酒綠。
在經過遠香樓時,我停了下來。
我找了樓裡的一個姑娘,芸娘。
在京都那半個月,褚時忙,我也沒闲著。
嚴啟勝身邊雖然被圍得嚴絲合縫,但不代表他這個人本身沒有漏洞。
此人有一個最大的弊病,就是好色。
而公公治軍嚴明,陳家軍中是不允許軍妓存在的。
嚴啟勝好色成性,又耐不住寂寞,勢必會找女人紓解。
當我意識到這可能會是一個突破口時,便去找了哥哥。
他手下有一個小廝名叫不守,與嚴啟勝身邊的一個隨從私下裡相熟。
不守將那隨從灌醉了,才從他口裡套出了一句話。
「不是我說,我們家公子對女人那是真有一套,不說咱這繁華的京都,就連那黃土漫天的邊遼,也有一個花魁娘子心甘情願地伺候他、等著他呢!你說我們家公子厲不厲害?」
而據這些日子的打探,我幾乎可以確定,那位伺候過嚴啟勝的花魁娘子,就是遠香樓的芸娘。
但這位芸娘,似乎跟那隨從口中形容的不大一樣。
10
廂房內,芸娘屈膝行禮:「奴家已等候多時。」
她說,在我前些日子走訪將士遺孀的時候,她就已經注意到我。
而她一直在等我來找她。
原來,她當初與陳家軍中一貞姓副將有情。
貞副將本來與她約定,等這次打了勝仗,立下軍功,得了賞銀,就來替她贖身的。
就連到時候事情若不成,去找誰幫忙都想好了。
誰知芸娘後來被迫去了嚴啟勝的大營伺候。
也是因此,當初公公派人回去請援兵支援的時候,她就在嚴啟勝身邊。
她說,當初那趕回來報信的軍士十萬火急,可嚴啟勝卻任由那人在帳外跪著,一直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