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地看著她,說了句:「有。」
我緩緩走到人群中央,輕輕哼唱:
「世上隻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7
一曲唱完,我鄭重向我媽表示了感謝。
感謝她十八年前的今天生下了我。
我的外公外婆淚灑當場。
而在場的人或多或少對我爸媽窮養富養之事有所耳聞。
我的話如一層石激起了千層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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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雅的看客一向對八卦嗅覺靈敏,隻是良好的教養不允許她們在大庭廣眾下議論紛紛。
她們心照不宣地用眼神進行了一番交流。
生日會後,我媽質問我:
「容容,你為什麼要唱那首歌,是在怨恨我沒有養你嗎?」
我說:「媽媽,你想多了。」
「隻是我沒怎麼聽過歌,也不怎麼會唱歌,能完整記住的歌詞,除了國歌,就是那首了。」
這是實話。
但我媽的臉色並不好看。
在唐家安頓好後,我給我唯一的朋友張慧打電話。
她知道我是富家千金後,激動地跳腳。
「雲容,你也太幸運了吧!」
「啊啊啊,雲容,我真的好羨慕你……」
她在電話那端喋喋不休,但一直都沒得到我的回應。
「怎麼了?雲容,你不開心嗎?」
是的,我不開心,很不開心。
可今天發生的事太多了,我一時不知怎麼開口,更不知從何處說起。
電話這頭,我隻能依舊保持沉默。
張慧有些急了:「雲容,是你媽媽和妹妹對你不好嗎?她們欺負你了嗎?」
我想了想說:「沒有。」
生日會上表演節目,也算不上欺負。
張慧明顯松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隨後,她開玩笑道:「怎麼?你是苦日子過慣了,又矯情了不是?我跟你說,要是現在我變成了富家千金,我做夢都能笑醒。」
我心不在焉地應和了幾聲。
與張慧通完電話後,我心裡更難受了。
原來正常人得知自己是富家千金,該是這樣的反應。
我煩躁地用被子蒙上頭,將矯情的自己扼S在睡夢中。
我到底在矯情什麼?矯情又沒用。
如果讓我父親看到,他估計會說:「唐雲容,你擺出這副樣子是想給誰看啊?我為你付出那麼多,你現在還不滿了?」
然後再給我講一遍他十八年來的辛苦。
以前我必定會因此內疚,可現在我隻會覺得可笑。
笑我生病,怕沒錢買藥,硬生生忍著。
笑我沒錢買演出服,班級活動就我一個人沒參加。
笑我……呵,笑我因錢百般磋磨之際,父親卻在欣賞著我的苦難。
我在被子裡笑出了淚。
可父親永遠不會覺得自己的教育方式有錯,而且我越出色,他越堅信自己是對的。
倒是有一種方法可以證明他不對。
可我不願用自毀的方式去證明他的錯誤。
所以,這是個S局。
我隻能如剝繭般地調整自己的心態,一點點去彌補虧空十八年的自己。
可我又遇到了我的母親。
一個想要極力證明當初她的選擇是正確的母親。
8
其實剛回唐家時,我能感受到她對我的愧疚。
愧疚中又夾帶著愛。
就像剛摘下來的青橘,酸酸的,澀澀的。
偏偏那一抹清香和那一絲回甘卻讓我無比貪戀。
可放久了,香味是會散的。
不知何時起,母親總會特意在父親的面前點破我的不堪。
而事後,父親就會在四處無人時斥責我。
他說,唐雲容,為什麼除了讀書,你什麼都不會?
我很想反駁一句:你說為什麼呢?父親。
可我沒說出口。
因為我知道一旦我出聲,又會是一場無休止的爭吵,且吵得毫無意義,他又不會改。
在又一次被父母說教後,我獨自在琴房練琴。
我既無音樂天賦,又無音樂燻陶,彈得自然算不得好。
如果話說得再直白一點,就是我的琴聲如聽鬼樂耳長聾。
但也確實有一點好處——
我可以借著琴音盡情地發泄我內心的不滿。
反正沒人能聽得出來。
彈完一首,我長舒一口氣,真的不要太爽!
我興致高昂地翻動琴譜,正要演奏下一曲,有一雙手忽然輕輕地搭在了我手背上。
「姐姐,我來教你,好嗎?」
由於我彈得太入迷,都不知唐月華何時站在了我身後。
她眉目溫柔,眼中滿是真摯。
陽光從窗口擠進來,灑在她身上,就像鍍了金身的神女。
我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她的手指纖長,指尖有薄繭,略顯厚實。
相互交疊間,優美的音符從我們的手下接連迸發。
一曲完畢,她亮晶晶地看著我。
「姐姐不愧是學霸,比我當時學得快多了,真厲害。」
對上她贊賞的眼神,我頓覺有股暖流,疏通經脈,暢遊全身。
我心中雀躍,臉紅地朝她一笑。
這是我十八歲生日以後第一次發自內心地高興。
以至於我沒好意思告訴她,其實我更喜歡那些雜亂無章的音符。
雖不悅耳卻能讓我盡興。
9
我音樂造詣不高。
但我卻看得出來月華是真的熱愛音樂。
隨著她的手指翻飛,每個音符在她手中都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它們與她一起舞動、跳躍,與她一起奔向遠方,去看廣闊天地,去見浩瀚人生。
可我們的母親似乎隻把這當作了炫耀自己教育成果的工具。
沒有靈魂,毫無生機。
這段時間我實在太痛苦了,苦到差點動了自毀的念頭。
而我每回見月華,她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
以至於我都忽視了她跟我一樣。
在每次母親點出我的不堪時,父親同樣也會以月華的不足來回擊。
或許,每次在四處無人的角落,母親也會像父親斥責我一樣斥責她。
我們剛結痂的傷口在父母的反復較量中來回撕扯。
鮮血淋漓,卻無人在意。
此刻,我與她惺惺相惜,靈魂挨得無比近。
她問我:「姐姐,你相信雙胞胎的心靈感應嗎?」
從前我不信,但現在我信。
我切身感受到了她向我釋放的善意,以及她內心對我的擔憂。
為了讓母親能少挑我點錯,月華決定幫我改造改造。
可是一心想要挑你錯的人,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她都能找出錯來。
但這話我沒說,因為我不想給關心我的人潑一盆冷水。
月華打算先從母親挑出錯處最多的地方下手,她讓我挑一件喜歡的樂器。
我隨手一指,選了二胡。
月華糾結許久,還是決定說出來:「姐,要不咱還是選鋼琴吧?畢竟咱也算小有基礎了。」
我不懂樂器。
但通過月華的表情,我覺得二胡應該挺難的。
我衝著她眨巴了下眼睛。
「好,那我選鋼琴。」
事實證明,月華不僅多才多藝,更是個好老師。
這兩個月的時間裡,除了鋼琴,她還教了我許多其他東西,比如繪畫、書法、跳舞。
雖然我隻是學個皮毛,但在應付母親時我總算不至於太難堪。
10
一轉眼,開學的時間就到了。
我收拾行李去了華大,而妹妹也去了國外的商學院。
離家時,父母殷勤地叮囑我們。
父親說:「到學校了,就給我們打個電話,報個平安。」
母親說:「在外面不比在家裡,要照顧好自己。」
同樣的話,他們一遍又遍地、不厭其煩地說。
那一刻,他們好像又是愛我們的。
真的是愛嗎?我不清楚。
我隻知道這短暫的逃離讓我有了片刻的喘息。
就連每天練習我那蹩腳的英語口語,我都覺得欣喜無比。
盡管我與月華有時差,但每周我們至少會通話三次。
她會問我,有沒有融入新同學?有沒有交到新朋友?有沒有受欺負?
她會反復告訴我,家裡有錢,不要舍不得花。
有時,我覺得她更像是個姐姐。
父親也會給我打電話。
他總說,我是白眼狼,給了錢以後就不知道聯系。
可明明他給我的那張卡,我從來都沒動過。
他連看個卡的餘額都不願。
除此,父親問得最多的就是我的成績。
我並不想告訴他,所以,每次我都是敷衍了事。
次數多了,他就開始氣急敗壞。
可這關我什麼事?
我心已經硬了,早就不貪戀青橘了。
我現在隻喜歡水蜜桃。
是月華用她的愛治愈了我,撫平了父母割裂的創口。
而我也正笨拙地將愛回饋給她。
上天偶爾也會公平。
我有諸多不足,卻有讀書的天分。
大學的課程對我來說很輕松,大一上學期末我的績點是年級第一。
而我妹妹多才多藝,卻不擅長讀書。
或者說,她不喜歡商科。
為了能讓父親少拿這事在母親面前顯擺,我開始給月華補課。
國外教材與國內不太一樣,但我思維模式轉換得很快。
每回教完月華,她不吝贊美。
「姐姐,你太厲害了!」
在我們的共同努力下,她的成績明顯提升。
但我卻在上課過程中發現了她對管理學的排斥。
甚至可以說厭惡。
我試著問她:「妹妹,要不我們換個專業?」
11
月華眼中閃過一抹欣喜,但很快又被失望取代。
「媽媽不會同意的。」
我如鲠在喉,是啊,母親不會同意的。
「沒事啦,姐姐,我會試著喜歡的。」
視頻中月華笑得爽朗,可明明最難過的人是她,她還反過來安慰我。
我瞞著她,在一次與父親的通話中提起了此事。
「爸,能不能讓月華換個專業?」
比如音樂,她很喜歡的。
但我話還沒說完,就迎來了父親劈頭蓋臉的一頓罵。
他說我惡毒,說我小小年紀不學好,隻想著爭家產。
他的話越說越難聽。
我心中憤怒的火焰也越蹿越高。
蹿到一定高度,便如沉寂多年的火山瞬間爆發。
「父親,你捫心自問,前十八年,你在我身上到底付出了多少錢?」
「你也可以去查查那張卡,看看我有沒有動過裡面的錢?」
「你……你……」
之前的我在父親面前一直都很聽話懂事,所以他現在一定很生氣。
但——
「父親你先別氣,聽我把話說完。」
「請您不要在母親面前吹噓自己的教育了,畢竟我能考上華大與父親您真沒關系。」
若真有關系,那也是使絆子的關系。
「你這個不孝女!你……」
我實在不想再聽別人罵我。
我掛斷了電話。
附帶一鍵關機。
我背著書包去了圖書館,心底是從未有過的輕松。
晚上,開機後的手機裡滿是消息提醒。
我輕輕一拉,紅點全部消失。
然後點開了月華的頭像。
她問:「姐,你與爸爸吵架了嗎?」
我母親反饋消息挺及時的。
她又問:「是因為我嗎?」
我回:「不是,他們罵你了嗎?」
妹妹回我:「沒有。」
在我強烈的要求下,我們開了視頻通話。
見她真沒事,我才放下心來。
此事過後,父親很久都沒再聯系我。
母親偶爾會打電話來,問我過得怎麼樣,還說要給我打錢。
我拒絕了。
因為一旦用了他們的錢,就意味著我將在他們面前喪失自己的話語權。
我不願這樣。
「姐姐,你暑假回家嗎?」
12
我本來不打算回去的。
但一想,若是我不回去,月華將會獨自一人承受壓抑,連個能訴說的人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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