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遞過來毛巾,笑著說。
我擦著汗,氣喘籲籲,捋平氣息才回答道:「沒有你們跳得好。」
「姐姐,那個人是來找你的嗎?」
我這才抬頭往舞室外看,發現穿著風衣的男人,身形修長,懶洋洋靠著,手指間還有一點猩紅,整個人有一種肆意又頹廢的美。
那微寒的視線掠過我落在了少年的身上。
我:「……你不是來尋仇的吧。」
丞廖這才收回目光,「外面有點冷。」
「秋天冷不到哪去。」我笑了笑,披上外套,和愣神的少年打了個招呼便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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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還帶著路上的風霜,秋意帶著木質香撲面而來。
我一身臭汗,便離他遠一點,才開口問道:「怎麼了?」
最近不知道他怎麼了,倒是和我聯系的次數變多了。
剛開始來找我的時候還會和我說一聲。
好家伙現在直接就來了,連理由也不找了。
丞廖眉骨似刀,皺起時仍舊凌厲,掐了煙才道:「你先換衣服吧。」
「嗯?」我挑挑眉,「你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嗎?」
他咬著已經被掐滅的煙,神色有些飄忽,遊弋半晌,暗沉沉的眸才與我對視。
最後說道:「……我錄了一首新歌。」
那是一首來自深海的歌,我能夠聽到浪潮碰撞礁石層層疊疊形成的轟鳴。
他歌聲空靈,眉峰間縈繞幾分寂寥。
歌詞直抵人心,讓人不由自主卷入悵惘的漩渦。
「如何?」
當我回過神來,他已經唱完了歌,摘下耳機抬眸看我。
「實力派歌手,唱功很強,氣息平穩——」
「誰讓你過來拍我馬屁的,這我都知道。」他挑挑眉,笑了一下,將縈繞身周的蕭瑟驅散。
我抽了抽嘴角,從善如流地咽下剩下的誇獎:「就是,太苦了。適合深夜 emo。」
「很苦嗎?」
他接過助理送來的咖啡,遞給我了一杯。
熱的。
「短短一首歌,你把生離S別的人世悲苦都寫了出來,」我笑了,「雖然我知道世間苦難居多,但我們不是去歌頌苦難,或者畏懼它。而是寫與它抗爭的人們,寫頑強不息的鬥志。」
我頓了頓,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見丞廖並沒有露出不滿或者否定的表情,才繼續向下說:「我曾經遇到過一個前輩,他那個村子喝不上水,他帶領全村人拿著镐頭花了三十六年硬生生從山中鑿出一條道來。
「因此,在繁華的世界,要有人去看到苦難。
「也有人,要去發現令人窒息的土壤之中,正有自強不息的種子舒展身軀,破土而出。」
他點點頭,手指在桌面上躍動起來,像是在彈鋼琴。
可惜我對這門樂器一竅不通,看不懂。
半晌,他抬眸看著我:「唱一首歌吧,隨便哪一首都可以。」
「我聽的歌都很老哦?」我笑道。
「沒關系。」
我環視一圈:「你這裡有吉他嗎?」
他詫異地挑挑眉,說道:「有。」
說完便起身去取了一把吉他遞給我。
摸起來都和我的吉他不一樣。
我內心感嘆了一聲,撥了撥弦,唱了一首很簡單的歌曲。
那首歌曲我很喜歡,雖然唱著別離,卻不悲不傷,歌曲昂揚,意氣風發。
一首完畢,他單手撐著腦袋,淡色的唇微微揚起,帶著調侃的意味:「的確是很早的歌了。」
我不置可否,將吉他放在一邊,挑眉看他:「怎麼樣?不錯吧。」
他並沒有搭腔,似乎在思考什麼,最後起身,對我說了句:「你挺有意思,之前是我的偏見,才這麼晚才接觸你,我現在和你道歉。」
我點點頭:「原諒你了。」
丞廖失笑,黑眸中帶著無奈:「你倒是毫不客氣。」
在機關久了,我臉皮很厚的。
「走吧,我帶你去個地方。」他站起身,彎起雙眸,笑道。
眼尾那粒小小的紅痣顯得更加妖豔。
就像是被蠱惑了一樣,我愣愣地點點頭。
29
當事人表示,現在很後悔。
真的很後悔。
我覺得我現在就在遭受劫難。
被跳樓機顛得七葷八素,又被拉著去過山車。
沒想到有一天我還能發現自己竟然恐高。
事情怎麼發展成這個樣子。
丞廖似笑非笑看著我一副快要歇菜的樣子,調侃道:「你看起來不喜歡這些。」
「我沒想到遊樂園都是些這麼恐怖的東西。」
我覺得自己頭重腳輕,腳步虛浮,便扶著欄杆喘氣。
他微微彎腰,與我對視,唇角的笑意隱去幾分:「你沒來過遊樂園嗎?」
我深吸一口氣,誠實地搖搖頭:「沒有。」
從小到大,我都沒有來過這裡。
小的時候想去卻來不了,大了又忙,沒時間來。
黑發青年沉默半晌,伸出骨節分明的大手來,聲音似乎有些許顫抖:「我以後都可以陪你來。」
我愣了一下,瞬間覺得有些不妙。
看了看他的手,靈機一動,將自己的那杯可樂放在了他手裡:「我看你喝完了,不用客氣,我喝不慣咖啡和可樂,就喜歡自己泡的茶。」
丞廖愣了一下,垂眸端詳片刻手中的可樂,最後沉悶地「嗯」了一聲。
本是風光霽月的青年,此刻倒像霜打的茄子。
30
我並非對感情一竅不通。
幾個月相處下來,確實發現了不少端倪。
但是我又想不明白他又為何會對我產生這種念頭,現在隻能寄希望於他隻是細微的好感。
我希望他能夠懂我的意思。
就算不懂,最起碼也應該會有職業道德。
畢竟大部分青年男偶像,都應該不會在轉型前去談戀愛。
這是對粉絲的不負責任。
我打開臺燈,照亮黑暗的臥室和平鋪在桌面上的練習題。
鄰居是一家三口,孩子還小,夜晚會聽到哭鬧。
我便伴著哭聲開始學習。
大部分錢我都給了父母,每個月隻給自己留了一千。
省吃儉用,外帶參加幾個綜藝,勉強能過得下去。
當完成自己定下的任務時,已經是後半夜。月光隱匿起來,窗外隻有路燈的光。我推開窗戶,冷風就灌了進來。
夜深人靜之時,我便又想起了丞廖的那首歌。
我曾深夜之時將他的歌一首一首聽過去。
簡單質樸的歌詞,配上深情的唱腔,他天生是做歌手的料。
而且,我從中找到了已經消失在大部分銀幕、音樂中的窮人和不被喜愛的苦難。
這麼想著,我又播放了他的音樂。
將鋼筆重新注滿墨,起筆寫下第一個字。
「我不希望在故事中,隻有豪車、美人、紙醉金迷、一方對一方的完全依附。
或許普通人……如果大膽一點設想,窮苦大眾,也應該擁有能夠被人書寫出來的故事。哪怕沒有那麼波瀾壯闊,令人心馳神往。」
所以,我要凝視苦難。
在二十五歲成為駐村扶貧幹部的時候,我就曾對國旗發誓。
我要幫大山中的人們,走出去。
將這當作我生命中的二萬五千裡長徵,我的一生為此奮鬥。
31
我沒有想到面對我的拒絕,他卻表現出堅韌不拔的頑強。
我已經從他身上找不到相遇時那份驕傲。
他從黑暗中出來,手中捧著熱烈的玫瑰。
玫瑰嬌豔欲滴,上面還有水珠,看上去便價值不菲。
見我微寒的眼神,他握著玫瑰的手緊了又松,最後垂下眼眸,聲音有些幹澀:「……我,我躲過狗仔們了,不會有人……他們也不敢……」
「我想我的意思很明確了。」我搖搖頭,阻止他說出接下來的話。
丞廖下顎緊繃,語氣帶著幾分不滿:「難道就不能給我一個機會嗎?」
「……我們雙方必須有至少一個人冷靜下來,如果不是你,那麼我就要保持理性。」我揉了揉太陽穴,神色仍舊溫和,仔仔細細向他解釋,「請原諒我說話可能會有些無情。從理性的角度分析,我們之間並無可能。我也希望你能夠衡量自己的這份感情,究竟是一時衝動,還是徵服欲作祟。」
「當兩個人的環境與未來不相符的時候,你如何能夠保持一段感情的健康成長。丞廖,我不屬於這裡,我注定要離開。」
他皺著眉,急聲反駁:「我是一個成年人,我能夠辨明自己的感情!同時,我對感情的態度是很認真的,即便你不認同,請不要這樣去折辱一個人。況且,現在高鐵、飛機,去哪裡不過幾個小時的路程,就算你之後考公,我也能在上下班送你回家。」
我苦笑一聲:「抱歉,無意冒犯。但是,我去的地方可不是辦公大樓哦。我會響應國家號召,到西部去,到基層去,到祖國與人民最需要的地方去。」
丞廖緊緊攥著玫瑰,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你、你一個姑娘家……」
「我先是一個人,接著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最後,我才是名女性。」我搖搖頭,「我不覺得女性就可以不做這些事情。如果這些都不能說服你。」
「——那麼,我的愛已經給予了祖國,已經無法再給其他人了。」
我對他彎下腰,說出最後的總結陳詞:「最後,感謝你的喜歡,也感謝你對我人格的肯定。但是我們並不合適,走自己的路吧。」
而我的路,就應該由我自己走。
32
除夕我回了家,和爸媽一起過了一個春節。
我已經很久沒有和家人們一起過年了,窩在沙發裡。桌子上放著燒雞,是清水村村書記為了感謝我對他們村中扶貧特產的宣傳,特意送過來的。餃子也散發出氤氲的熱氣。
爸爸媽媽坐在旁邊說著過去的趣事,我就安安靜靜聽著。
春晚很快就開始了。
他們熬不動夜,便先去睡了覺。
我一直堅持到春晚尾聲,眾人開始唱李谷一老師的《難忘今宵》。
鞭炮聲響起,門外有孩子的嬉鬧聲。
還有人拖著調唱豫劇。
嘹亮的聲音與落雪回蕩在廣闊的天地間,帶著對生命的熱愛。
我推開門,便看到院外站著一個男人,他肩上已經覆蓋了薄薄的一層雪,戴著圓圓的墨鏡,左手還拿著面旗,上面寫著「張半仙」,正咧著嘴對我笑,滿口吉利話。
「沈小姐,新年快樂。」
他遠遠喊了一聲,我挑挑眉,也禮貌地回了一句:「新年快樂。」
「這個世界,你待得還習慣嗎?」
那一瞬間,我腦袋裡想了很多。但最後,隻剩下一句「終於來了」。
33
當我坐在他的攤子前,還是覺得有些荒謬。
他倒是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說:「世事奇詭,莫慌莫慌。」
「那半仙倒是詳細講講。」
我笑道。
他手指一搓,也不說話。
我了然,將一封紅包放在了一邊:「先說。」
張半仙這才咳嗽一聲,裝模作樣地晃了晃腦袋,說:「本是亡命魂,奈何執念人。一個竟還陽,一個別故鄉。」
「說人話。」
「你這小姑娘。我知道你不是這個軀殼中的魂,人家為了『所愛之人能愛自己,哪怕隻是肉體』,自己找了我那沒下線的師兄,做了此等秘法。」
「那原來的魂呢?」
「喲,還在意這些?找回來你就不怕自己魂飛魄散了?」半仙似笑非笑地問道。
「這本來就是她的身體,理應還給她。」
我回答。
他隨手抽了個籤,垂眸一看,這才抬頭看我:「可惜,那小姑娘已經投胎轉世了。不過,我師兄可不管售後,小姑娘的命格可不好,如果你願意把壽命和一樣東西給我,倒是能讓她過得好一點。」
「什麼東西?」
他笑吟吟地將一張紙條推了過來:「姑娘可以好好想想,這畢竟和你已經沒有關系,倒不至於那麼良善。」
「這本就是她的東西。」我搖搖頭,垂眸看著那張紙條,最後重重地點點頭,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輕聲說道,「我願意。」
「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