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砚寒張了張口,最終什麼也沒說。
我放下車簾。
10
城外的十裡亭處,霜葉正紅。
車夫建議我們下來歇息一會兒。
短亭內站著一個公子,一身月白的長袍,周身無一絲華貴裝飾,卻難掩灼灼風流。
是柳雲舒。
四年前……我十五歲,他十七歲,是京中驚才絕豔的探花郎。
我總是帶著月桃一起去詩社,隻為能偷偷看他一眼。
他誇我的詩寫得清新雋永,在他的鼓勵下,我加入了詩社。
他依然是四年前我驚鴻一瞥的少年,隻是歲月的洗禮,讓他顯現出倔強而深刻的輪廓來。
「若薇,是你!」柳雲舒目光中透著驚喜。
「柳公子,原來你已經回京了。」我微笑著,行了一個禮。
京城裡曾有傳言,說皇帝的妹妹,臻玉公主愛慕柳雲舒,甚至不惜動用權勢,讓他中了探花。
但後來不知何故,他得罪了公主,被貶至邊關。
「若薇,當年我離開時沒有告別,實在是……」柳雲舒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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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斷他:「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必再提。」
「這兩年,你過得怎麼樣?」柳雲舒問著,目光不經意間掃過馬車上「謝府」的字樣,眼神黯淡了幾分。
我垂下眼眸:「謝家人對我很好。」
柳雲舒微微點頭:「我知道你一定會過得很好。」
11
轉眼到了迎娶青櫻進門的日子。
謝府酒席擺開,好好熱鬧了一番。
因為是納妾,無需舉行隆重的拜堂儀式。
但我還是精心準備,將宴席辦得體面又不張揚。
婆婆誇贊我識大體,懂分寸。
謝砚寒似乎有心事,一直沉默寡言。
據說裕王在朝上公然嘲諷皇帝不懂用兵之道,皇帝沒有反駁,卻讓朝中人心惶惶,議論紛紛。
傍晚,婆婆派人發話,讓謝砚寒去漪園陪青櫻吃晚飯。
我獨自坐在書房,目光落在謝砚寒壓在書案公文下的一本線裝書上。
謝砚寒有隨手記敘的習慣。
這本線裝書裡裝訂的,便是他的一些散筆。
我們剛成婚後的幾日,我替他整理書案,無意中翻閱了他的筆記。
筆記裡寫到「青櫻」這個名字時,後面的兩頁被他撕去了。
之後,便是摸不著頭腦的一句:「伊人倩影,猶如輕雲蔽月,流風回雪,吾心思之,若南柯一夢……」
嫁給謝砚寒一年,從來沒有聽他說過情話。
這些寫給青櫻的情話,一定連他自己都覺得肉麻,便給撕了。
我合上筆記,放回原處,緩步走回臥房。
12
操持了一天,我讓月桃幫我放水泡澡。
泡在浴桶裡,我想起出嫁前我娘對我說的話。
她說,眉眉,女人隻要做好自己,是你的別人拿不走,不是你的你強求不來。
我娘是個才女,年輕時遊歷山河,成了二十五歲的老姑娘。
她說她見過許多女子,痴嗔怨恨一世,卻從未真正愛過自己。
我娘這個老姑娘,本打算一個人過一輩子,卻偏偏吸引了我爹這個美男子。
我娘勉強嫁了。
我爹對她死心塌地,從未想過別的女人。
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情緒。
洗好澡,我換上一件藕粉色的寢衣,走出淨室。
謝砚寒正坐在床邊,也穿著寢衣。
「夫君,你……怎麼沒去青櫻那裡?」我一臉疑惑。
「青櫻說身體不便。」謝砚寒語氣冷冷的。
謝砚寒這個人重欲,可是竟然連一夜都不肯將就?
「青櫻今日剛過門,就算她身體不便,你也該陪陪她才是。」我柔聲勸道。
謝砚寒眼中似有怒意,默默滅了蠟燭。
第二日一大早,他就去了軍營。
月桃小心翼翼地服侍我起床:「夫人,我怎麼昨夜好像聽到……你在哭?」
「哭?」我搖了搖頭,臉上紅得發燙。
月桃盯著我的臉頰仔細地瞧:「夫人氣色這麼紅潤……我一定是聽錯了……」
13
我去漪園看青櫻。
她正在作詩。
見我過去,笑嘻嘻地說:「姐姐,你來幫我想想,這最後一句,該如何寫?」
我沉思片刻,為她想了幾句,卻總覺得欠缺幾分神韻。
「柳雲舒回京了,你不如去找他幫你改改?」我向她建議。
「柳哥哥?」青櫻眼中閃過一抹異樣的光彩。
她和柳雲舒ṱųₓ隻見過幾面,卻親熱地「哥哥」長「哥哥」短叫個不停。
連柳雲舒都被她叫得臉紅耳赤。
青櫻二話沒說,匆匆收拾書稿,就要去詩社。
「世子昨晚,他並非有意冷落妹妹……」我提起話頭。
青櫻一擺手:「姐姐,表哥他愛和夫人睡,天經地義,我一個小妾摻和什麼,我走了!」
我哭笑不得。
青櫻又轉回身來,語帶懇求:「大夫人那邊要是問起,姐姐幫我多美言幾句。」
青櫻隔三岔五去詩社,還帶回幾本詩集天天捧讀,據說是柳雲舒送的。
她也幫我料理一些府中瑣事,我騰出更多時間去田莊。
我婆婆看妻妾和睦,越發安心。
謝砚寒隻要回府,我就叫上青櫻一起吃飯。
青櫻性子活潑,非要拿她做的詩和我寫的詩讓謝砚寒比較,一爭高下。
謝砚寒雖是將軍,其實也擅長文墨,他書房中的掛畫題詞都是他親手所作。
謝砚寒敲她的腦袋:「若薇寫詩,聞名京城,你那時眼巴巴望著見她一面,如今還要和她比?」
青櫻不服氣:「表哥,你還說我?你還不是……反正,姐姐現在天天看賬本,鑽進錢眼裡去了,我可是天天詩詞歌賦,文藝青年一個!」
謝砚寒抬眸看我:「若薇,田莊有那麼多人打理,你何必如此辛苦?」
我笑著說:「技多不壓身,我願意學。」
14
我將田莊的賬本交給婆婆過目。
謝砚寒也陪我去向他母親請安。
我呈上賬本:「母親,去年一年,田莊各色進賬六千五百兩銀子,比前年多出八百兩。」
這額外的八百兩是我在田莊忙前忙後大半年的成果。
婆婆接過賬本,仔細地翻了翻,隨後讓人取來一個契本。
「若薇,你進謝府後一直在操持家務和田莊,這是我和老侯爺商量後,送你的禮物。」婆婆面帶微笑。
我接過契本,大紅的緞面,明黃的裡子。
打開一看,正是這間青水莊的地契,下角卻郝然寫著「季若薇」三字。
我的心突突直跳,目光卻遲疑著看向謝砚寒。
謝砚寒淡淡說:「母親送你的,你就收著。」
這可是一間佔地兩千畝,年進賬六千五百兩的莊子!
就這麼送給我了?!
這間青水莊對謝家來說,隻是眾多田莊中的一間,可是對於我來說,卻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我抑制著內心的喜悅,收下契本,感謝了婆婆的這份大禮。
回到房裡,我早早吃飯洗漱,又打開挈本,在燈下一項項細細地讀。
越讀越是心花怒放。
我當初的嫁妝爹娘已經盡了最大的能力,可對謝家來說卻依然微不足道。
如今,有了這間莊子,我這是要一夜暴富了?!
錢,誰不愛呢?!
我正託腮遐想著,抬眼一看,謝砚寒正靜靜在一旁看著我,眉眼舒展,嘴角勾起笑意。
被我一瞪,他的嘴角再也憋不住,笑出聲來。
我臉上一熱,有些羞赧地瞪他一眼:「你笑什麼?」
謝砚寒大笑:「笑夫人想錢的樣子可愛。」
他這是在笑話我沒見過世面!
我臉更紅了,合上契本,假裝生氣地捶他:「讓你笑!讓你笑!」
謝砚寒忍著笑,抓住我的手腕:「你要是把契本弄壞了,這莊子可就沒了。」
我惱怒地想掙脫他,卻也舍不得弄壞挈本。
他滿臉笑意,一把抱起我,朝床榻走去。
15
躺在床上,我心裡還在念著那個莊子,隻想敷衍了事。
「眉眉……別分心……」謝砚寒聲音透著一絲不滿,停了下來。
我問:「你說,我就這麼收了母親那個莊子,是不是不太好?」
「還在想著那個莊子?」謝砚寒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不過還是耐著性子說:「既然是母親的心意,你當然要收,你要是不收下,她反而不高興。」
「可是這禮……太重了。」
「除了謝府的莊子,母親名下還有幾間莊子都是她的嫁妝,她就你一個兒媳婦,不給你給誰?」
也是,婆婆出身名門,一派高門主母的風範。
她膝下隻有謝砚寒一個獨子,謝府幾個姨娘生的孩子都還沒有成年,她便倚重我一些。
我悠悠道:「母親真好。」
「我的俸祿不也是悉數交給你,怎麼沒見你說我好?」謝砚寒語氣酸酸的。
謝砚寒那三品武官的朝廷俸祿,和這間莊子怎麼比?
我撲哧笑了起來。
我如今財大氣粗,竟然看不上他那點俸祿了。
「……你能先別想其他嗎……」他輕輕皺眉,越加不滿。
那雙波光潋滟的清冷眸子,竟然有幽怨的神色。
我心情一好,雙臂軟軟環上他的蜂腰。
謝砚寒這下才算滿意了。
16
青櫻對詩社越發感興趣,冒雨去參加了一個詩會。
結果染上風寒,病倒了。
我派人給謝砚寒送去消息,謝砚寒捎來回信,說他在忙公務,讓我先照顧好青櫻,他要過幾日才能回府。
等他回來時,青櫻病都好得差不多了。
謝砚寒去漪園看過她後,徑直去了書房。
我追到書房:「青櫻病剛好,你多陪陪她。」
謝砚寒說:「你陪她不就等於我陪她嗎?」
這怎麼能一樣?
我終於忍不住問出心中疑惑:「你既對青櫻有意,為何自納她入門後,卻一直冷落她?」
砚寒眉梢一挑,反問:「我什麼時候說過對青櫻有意?」
我翻出他書案上壓著的那本筆記,指著其中兩頁被撕去的地方:
「這兩頁情意綿綿的文字,難道不是寫給青櫻的?」
「季若薇,你何時偷看了我的筆記?」
「你心中有人,才會寫下這些情話,若那人不是青櫻,那又是誰?」
其實自青櫻過門以來,以他對待青櫻的態度,我也猜到讓他「吾心思之」的女人應該不是青櫻。
砚寒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你若見過我撕去的那兩頁,便明白是誰了。「
「是誰?」我抬頭,瞪他一眼,卻見他眸中星光閃爍,唇角微揚,笑意盈盈。
「她早已是我謝家的人了。」他突然拉住我,雙臂緊緊環住我的腰肢,「一直以來,都隻有夫人你,再無其他……」
我的心怦怦亂跳,不過還是說:「你騙誰呢?筆記上記了日子,那時我們都沒見過,哪來的伊人倩影,如輕雲蔽月,流風回雪?
「真的。」
「你以前偷看過我?」
謝砚寒含笑不答。
我拿手指戳著他的胸膛:「把那撕掉的兩頁拿出來,我才會信你。」
「不給。」他滿臉愉悅,又給我賣關子:「以後你若表現好,我再給你看。」
我心中納悶:「那你當初為什麼還要納青櫻為妾?」
「我要是拒絕納她,母親便會為我安排其他女人。與其如此,不如選擇青櫻。」
「可是,青櫻她……」
「我把青櫻當作親妹,她的心也不在我身上。」砚寒凝視著我,「那個人,你認識,她一直盼他回京,但趙府卻急於將她嫁出去。她做我的小妾,隻是為了躲避趙家給她安排的婚事,暫居謝府。」
我恍然大悟。
那個人,正是柳雲舒!
17
在京城一年一度的花朝節詩會上,柳雲舒再次奪魁,贏得了裕王的賞識。
裕王正廣納文人墨客,以擴充裕王府的文才陣容。
柳雲舒被奉為裕王府的貴賓,然而他婉拒成為裕王幕僚的邀請,而是進入翰林院,擔任一名六品的侍講。
柳雲舒才華出眾,曾懷有壯志凌雲,卻因玉臻公主而遭貶謫,如今對仕途似乎看得淡漠。